虽然爱、美、幸福以及那些让我们悲伤时挺起胸膛、高兴时流下眼泪的事件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串连而成了生活,但是这些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生活中还有一些我们无法认知和预见的事情一直在发生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值得庆幸的是你没有经历过,而我碰巧遇到了。
我的兴趣在于讲故事,讲一个故事而已。也许会把你原本清醒的头脑搞糊涂了,对此,我只能一笑,我不承担让你以什么样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的责任。
如此说了,我才可以没有负担、轻松地讲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缘起于我的朋友在三峡地区一个地方门户网站——三峡传媒网的论坛里开专栏讲鬼怪灵异故事。
我的朋友为此取了一个颇有诗意的网名:煮酒闻香。
煮酒闻香每天在那个论坛专栏里更新的文字我都追着看,并不时回帖扯淡或者配合他制造恐怖,吓人取乐。
这个什么玩意儿都已经翻新玩够的时代,人们的乐趣也许只剩下对未知事物的探究和与其遭遇的渴望了,所以短短几天时间,他那个专栏的点击数像乘着火箭一样嗖嗖上蹿。
连续几天追着读煮酒闻香的这些故事,慢慢的,我有些不安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
9月1日早上,我又一次上了那个论坛专栏,浏览了煮酒闻香更新的帖子,决定提醒他注意把握现实和网络之间的分寸,讲故事不能把自己的生活搞乱。
我登陆邮箱,想给煮酒闻香发个邮件,却发现收件箱里有一封煮酒闻香于几分钟前发给我的邮件。
看完煮酒闻香发给我的邮件后,我马上回到论坛在煮酒闻香的专栏里发帖:
各位网友:煮酒闻香因故外出,特别嘱托我在这里代为说几句。今天早上煮酒闻香登陆邮箱后发现一封邀约见面的邮件,邮件只有寥寥数字:你还好吗?三年了,你还是那般痴傻。见个面吧。煮酒闻香看了这封邮件后就立即出发了。他没有告诉我他去哪里要见什么人,他对我说,他打开那封邮件时发现一个怪异的地方:发件人的地址是空白的!煮酒闻香离开的这段时间将由我代为更新帖子。
发完这个帖子后,我就一直守在电脑边等煮酒闻香的邮件,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刷新收件箱的页面。
煮酒闻香是一个沉稳而又感性的人,我实在是担心他这一次语焉不详的出行。
直到下午2:00,终于等来了煮酒闻香的邮件。
读着这些文字,我惊诧无比,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作为朋友,我理解煮酒闻香的伤痛,下文中这个叫雨晨的女孩我也认识。
但作为一个思维基本正常的人,我恨不得立即去将这个家伙揪回来。因为,关于雨晨,我比煮酒闻香知道得更多,然而我一直不敢、不忍心告诉他关于雨晨的全部真相。我愿意他做一个幸福快乐和有希望的人——真相总是那么残酷和丑陋。三年前发生的事,历历在目,一直让我感到隐隐不安。我深深明白煮酒闻香的这次寻找过程注定是伤心的,寻找的结果注定是一场劫难!
所以,我用煮酒闻香告诉我的专栏登陆密码,将他的这些文字加了一个题目:伤心劫。然后我将煮酒闻香的文字整理后,发在了专栏里:
2008年9月1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二日),7:30
我匆匆地给亚亚发去邮件。在三峡传媒网论坛外,亚亚是我在万州唯一认识的朋友。我想亚亚那个家伙还在睡懒觉吧。我经常担心他那一身喝水也疯长的好肉会在某个清晨压塌他那张摇摇欲坠的小床。
系统提示邮件发送成功,我拔掉电源,将笔记本电脑塞进背包,胡乱抓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出门了。
我要去赴约,一个我无法预见后果的约会。
我给亚亚发邮件,请他在我不方便上网的这段时间里帮我更新帖子,包括这次经历的文字一并请他代为处理——我会适时存入邮箱。
还有一个意思是,我要告诉一个人,至少一个人,我这段时间的去向,我有着不好的预感。
2008年9月1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二日),9:50
我搭乘的大巴从西山车站驶出。
一入秋,万州就淫雨霏霏,车过滨江路,窗外安静的长江在航船过后,陡然有了灵性,漾起层层细浪,执着地要沾湿这一方城廓。
车载空调送来清清冷冷的风,仿佛是从江面迎面刮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蹙眉望天,镶嵌在车窗上的和我的心情一样阴郁的灰色天空堆积着和我心事一样厚重的乌云。
雨晨,是你吗?那封邮件是你发出的吗?雨晨。
我感觉到脸颊上有东西湿湿地爬过,滑进嘴里涩涩苦苦的。
雨晨,那个清丽中透出十分灵气的女孩,那个笑容能融化最古板的心的女孩。我来了,我赴你的约来了。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你,我只有一个办法,从你最初的起点找起。
三年了。雨晨,你不告而别已经三年了。我把自己的心和希望留在三年前所有的地方,等你。那封邮件一定是你发的。雨晨,你要告诉我什么?
我从痛苦的沉思中木然地抬头,想仰天叹一口气,刚半抬起头,却如雕塑般纹丝不动,映在车窗上的是我因恐惧而极限放大的双瞳,雾气在玻璃上形成一颗从中破裂的心!那颗心是如此清晰,就和人哈了口热气认真而刻意画上去的一样。
水珠正顺着心的破裂处缓缓往下滑,最后,像一滴眼泪,无声坠落。
雨晨!这颗破裂的心是你的还是我的?如果是你的,我的心怎么也会像被撕裂了一样疼痛呢?
大巴车在一个又一个隧道里穿行,明明暗暗地闪出那黑白两色的过去的影像。
雨晨,我来了,我就要到了。
2008年9月1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二日),11:10
亚亚,请你原谅我没有告诉你我回梁平了,我要去找雨晨。
当我今天早上看到那封没有发件人地址的邮件时,我就知道是雨晨,我的心告诉我一定是雨晨。
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阻拦,你一定不会让我去找她的。因为你根本不相信有些事在这个世间是存在的。
亚亚,我下车后在县城北门“烂肥肠”餐馆里写下这些,并存入邮箱,我知道你会守在电脑旁一遍一遍刷新着收件箱。你做什么都总是那么着急。
“烂肥肠”餐馆还是这样昏暗和破败,肥肠还是这么美味和耐嚼,可是以前和我们一起光临过的人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好了,亚亚,我要开始我的寻找了。也许晚上或者明天再给你发邮件。
2008年9月1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二日),17:15
稍事休整后,我马不停蹄地爬上了一辆由县城开往高峰寨所属乡镇的中巴,下了中巴后,又换乘两轮摩的,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我终于来到了雨晨出生的这个村庄。我说过,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我只有从她最初的起点开始。
我曾经好多次请求雨晨,带我回她向我描述过无数次的美丽的家乡,可是到最后,都没有机会和雨晨一起踏上我心目中的浪漫之旅。
今天,我却一个人来了。
这就是养育了那么一个水灵娇俏、脱俗优雅的雨晨的地方吗?
高峰寨——满目皆是凄惨的山峦与悬崖,时间似乎在此停滞了,依然停留在数百年前的荒凉年代。
一路的颠簸让我疲惫不堪,我坐在矗立在村口的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下休息,在越来越阴郁的暮色中,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石头牌坊上的字——聘君仁里。那些凝重苍劲的字体显示着牌坊的古老,那份要让人仰视的矜持和威严让我不由去想,这也许是哪个朝代的皇帝御赐的吧。
雨晨说过,她的先祖是一位了不得的注易大师。这个牌坊也许就是皇帝嘉奖她那位注易的先祖的?
这是黄昏将尽的时刻,蒙蒙的烟雨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仿佛是从滤光镜里去看远处的村子,植物们放肆贪婪地吮吸着雨水,枝叶的暗绿色正在悄悄蔓延。
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我开始焦急起来,我得找到雨晨的家,我得安顿我这疲惫的身体。
我四下张望,乳白色里若隐若现的村落似乎向我传递着一种异样的重压感。在令人窒息的阴郁天色背景下,山风冷雨拍打着崖石,发出一阵阵尖锐凄凉的啸声,山崖下死一般沉寂的村庄纷乱地排列着黑色的屋脊,没有一点灯光,乳白而浊重的雾气似乎是从那铁汁般的黑色里沁出来的,却又要不可阻挡地吞噬那夜的黑色。
我转过一道陡峭、危机四伏的山崖,就看见山崖另一头一块突起的岩石上远远地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衣裙。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陈瑞的《白狐》——亚亚,我的兄弟,是你的来电,我慌乱地掐断在此场景中显得更加幽怨的旋律。
我向那个白衣女子走去,我为在这个时候能遇到一个人而对上苍满怀感激。
亚亚,我的兄弟,今夜我将宿在这个女孩的家里。
当我向这个叫兰的女孩打听雨晨的家的时候,这个女孩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诧异地看了我好久,然后才略显拘谨地告诉我,她认识雨晨,她亲热地叫雨晨妹妹,她说,雨晨妹妹是他们村子里最漂亮的女孩。
她遥遥地指着黑夜中的某处说那就是雨晨的家。不过,我今夜是过不去了,她说我走到雨晨的家也许天就要亮了。
亚亚,我的兄弟,我得快快结束这些文字,我的手提电脑已经发出电量不足的警报,而兰的家里又停电了。
我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兰端着一盏烛台走进我借宿的这个房间,借助烛光我惊奇地发现这个房间里竟然有一张古老的屏风。
这是一张朱漆四扇屏,年代应该很远长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简约写意的木刻画的内容:第一幅是一男一女依依不舍地看着彼此;第二幅是一个女子在垂首落泪,身旁站着一个相貌奇古的老者,正将一只埙递给她;第三幅是一个女子手执陶埙,抬头看梁上的三尺白绫;第四幅是一个女子躺在棺材里,打开的棺材边站着一个身着明朝武官服饰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只埙。
这四扇朱漆屏风似乎在讲述着一个诡异的故事,一个有关轮回和至死不渝的爱的故事,我不禁毛骨悚然,我想起早上车窗上的那颗破裂的心,出现得那么莫名其妙,是在预示?是在劝阻?我不知道前面还会有什么诡异的人和事等着我。
我只想去找雨晨。
亚亚,我的兄弟,我将在这个房间里度过我寻找雨晨的第一夜。
在就要结束给你的邮件的书写的时候,我抬头看见一些奇怪的暗影在四漆屏上晃动,仿佛故事里的人物真要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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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日,上午9点时,我终于又收到煮酒闻香的邮件,读了这些文字,原本坚定的要阻止他去找雨晨的想法有些动摇,我没有想到三年之后,雨晨在煮酒闻香的心中仍然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并未因岁月的流逝而有丝毫改变。我心情复杂地将煮酒闻香的文字贴在他的专栏里:
2008年9月2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三日),6:55
昨晚,我一整夜都盯着那四扇朱漆屏,我在心里把这四扇屏上木刻画的内容连贯起来融汇加工,我把自己吓得不敢睡觉。
而后来,我的脑子又总是被雨晨最后的样子挤占和搅动,乱得如一锅没有煮开的稀饭,面上薄薄地覆盖着一层极具张力的膜,我感到一种被牵引和控制的压抑,我突然怀疑这次的寻找是不是理智和必须的。
近十个小时的跋涉,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少有的亢奋,实在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我索性走出房间,发现隔壁房间透出了一线烛光,在深重的夜色中竟泛着幽幽的蓝。
我的胆子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此时看到这一线幽蓝的烛光,我的手脚开始颤抖起来,我强忍着莫名的恐惧,偷偷向隔壁窗户看去——
古老的梳妆台上燃着一支欲燃欲灭的蜡烛,烛液淌过式样古朴、质感冰冷的铜烛台,像离人的眼泪一样粘稠和哀伤,幽蓝的烛光照亮了一个白裙女子的侧影,我无法看清她的脸,只见她正梳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
那把梳子,那把镶嵌着蓝宝石的象牙梳子!就算我可能会忘记自己的姓名也不会忘了这把镶嵌着蓝宝石的象牙梳子!
雨晨!雨晨!这一刻,我恍恍惚惚穿越了岁月的光阴,回到了云南丽江古镇那个小饰品摊前,雨晨抓着这把象牙梳眼睛里泛着孩童般欣喜的亮光,娇嗔地要我买下它。
雨晨!我的雨晨!我的喉咙热热硬硬地堵着,想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突然,雨雾笼罩的山野和寂静的庭院里突兀地响起一阵埙乐,幽怨的埙乐如锥如刺凿进我的耳膜,那白裙女子忽地转过身来,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不,那根本不是一张人的脸!错位的五官扭曲地挤在煞白的一个平面上,简直就是一个拙劣的画匠恶意涂鸦的一幅画!
我刚才紧堵的喉咙因恐惧而突然松弛,一声尖叫脱口而出——啊!房间里的烛光突然熄灭,然后隔壁的房间和楼上同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和开门声,兰和她的母亲同时出现。
兰的母亲,那个瘦黑阴郁的老妇端着烛台站在楼梯上冷冷地看着我,兰一手拿着一把木梳一手拿着一个不知道什么质地的面具关切的望着我。
“刚才,你——”我指着兰手里的面具和木梳。我注意到兰手里拿着的梳子并不是象牙的。
“这个啊?嘻嘻——”
“兰!”兰的母亲厉声呵斥着兰:“回房去!深更半夜的——”
一道犀利的目光扫过,刮得我面颊生痛。我想,兰的母亲是误会了我,以为我在偷看兰。
我抚了一下滚烫发烧的脸颊,正准备解释,兰的母亲却转身上楼,长长的身影扭扭斜斜地拖在楼梯上和吞吞吐吐的烛光一起慢慢缩去隐退。
兰朝发愣的我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衣袂飘飘地回了房间。
“怎么一会儿就变成木梳了呢?”我疑惑地甩甩头,也许是我眼花,也许是我太想雨晨了。
这一闹,天也就快亮了。
亚亚,我索性不睡了,给你写邮件,我是用手机写的,我的电脑彻底没电了。
三9月2日晚上10点多我才从外面回来。
我这几个小时的经历,对于这个故事,应该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我下午出去见了一个人。当我看到煮酒闻香专栏里的一个回帖留言后就立即出去了。晚上回来后,却发现专栏里原来的那个留言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为了故事的连贯性,我极力压制着马上要说出下午的经历的冲动。
四
9月3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四日)。
一整天,我无数次拨打煮酒闻香的电话,那头一个温柔而机械的声音总重复着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得不到煮酒闻香的消息,我坐卧不安,无法想象他正经历着怎样的事情,我的眼前出现一幅自己臆想的画面:煮酒闻香正一步一步涉入一条表面波澜不兴暗底激流汹涌的河流,背上沉重的包袱压弯了他的脊背,暴戾的河水正慢慢吞噬他单薄而倔强的身影,在一个临界时刻,煮酒闻香转回头朝我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神中却满是凄楚、怀恋、不甘、恐惧、无奈和向往……
也许事情才刚刚开头,也许恐怖会一路继续。
我要做的只有接受和祈祷。
煮酒闻香的这次出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的大门,我的心一阵绞痛,雨晨是多么清纯美丽的女孩啊,那些往事就像一颗酵母,在我生命里发酵出饱满的真善美以及爱的孢子,弥漫我有限的空间和时间,陪我一路坚定地走来。
得不到煮酒闻香的消息,我决定说说9月2日,也就是昨天下午经历的事,以满足网友们期待这个帖子不断更新的愿望。
9月2日下午,我在煮酒闻香的专栏里对网友们说,如果可能,我会给大家讲讲煮酒闻香和雨晨的一些往事。随即,在我的那个发言帖子后面出现一个跟帖,用户名是“我是兰”。
跟帖寥寥几个字,充满了警告的意味:有些人和事,是不能说出来的!非要说,你千万别忘记别漏掉——一个人!
我看着这个跟帖愣了好久。
他(她)是兰?是煮酒闻香前文提到的兰吗?
“我是兰”很快再次跟贴留下QQ号,我飞快地加了“我是兰”,但无论我怎样着急地询问,“我是兰”始终沉默,直到我快要失去耐心准备下线时,“我是兰”才发过来一行字,那行字是一个地址。
我决定去见见这个“我是兰”。我必须搞清楚这个“我是兰”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她)让我千万别忘记和漏掉的那“一个人”是谁。
我抓起一把雨伞出门,外面天色阴郁,我撑着伞走在马路上,雨水哗哗地敲打着伞面,一些水珠溅到我的脸上,放眼向四周望去,幽远的街道,肮脏惨绿的行道树,方格子般的小楼,都浸在一片烟雨中,朦朦胧胧的,就像一幅掉到了水里的水墨画,我的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阵寒意。
五桥汽车南站很不好搭车,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拦下一辆的士,车上立交桥,我看着窗外的小城,左边的高层建筑物向后掠去,右边是浊黄而暴躁的长江,我如同在悬崖上穿行。
夜的脚步越来越近,一片迷蒙中,无数窗口闪烁出晦暗的灯光,就连霓虹灯也像卸了妆的风尘女子一样苍白。
不知怎么,我越发心神不宁起来。
“我是兰”给出的那个地址是一个酒吧,位于市中心,离我居住的地方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的士过了长江大桥,沿着滨江路行进,我看了看四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已经看不清两边的路牌,车子打着大光灯,照亮了正前方,密集的雨点下,路面发出微弱的反光,四周是一片黑暗,如同冬夜里的大海,的士就似大海里一叶点着灯的扁舟,行驶在迷途的航线上。
这条迷失航向的船要把我载到什么地方?要把煮酒闻香搁放在什么样的境地?我索性闭上眼睛,任由的士载着我在黑夜里漫游。
在半梦半醒中,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看到了车外一个巷子里的霓虹招牌,的确到了。
我下了车,懵头懵脑地向前走着。今年9月冷得如此早,我不住地哆嗦,呼出的热气,像一团青烟向天上升去,我看了看天空,秋雨拉着长长的亮晃晃的丝线,风越来越大,从高空中向下猛扑而来,卷起一些细小的碎屑,在空中飞舞。
不知哪家的塑料雨棚没有安装好,在大风中危险地颤抖着,摇摇欲坠,发出巨大的声音,就像是一只拳头砸在了上面。
我走进了这个酒吧。
我知道这样贸然赴一个陌生人的约是不合时宜的,但我必须这样做,我急不可待地想解开心中的谜团。
在这个风格简约的酒吧,我坐在一个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本作为约见标识的《夜雨秋灯录》,独自等了很久,当我认定这个“我是兰”不可能来而起身要走时,她却真的来了。
一袭飘飘的月白衣裙,一头乌黑亮丽的柔顺发长,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中远看,她就像一个古时候为丈夫守丧的素衣女子。
她看了一眼我端放在面前的《夜雨秋灯录》,轻轻巧巧地落座,当她坐到了我的面前,我才发现她有多么憔悴,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番韵致。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从她的语气中感受不到一丝情感的温暖,冷,比冬天嘴里含一块冰的感觉更甚。
见我沉默着,她抬头看我,当与她的目光对视时,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升起。我见过这双眼睛!
“你叫兰?”我脱口问道:“你叫我别忘记的人是谁?”
她低着头,两根纤纤的手指拎着封面,翻开面前那本《夜雨秋灯录》。
“停下那个专栏!”
我望着她隐隐可以看见皮肤下青青静脉白皙得异常的脸庞,探出身子,逼近她,低声而有力地问:“煮酒闻香是不是会有危险?你关心他,对吗?”
她放开书页,两根手指在空中弹了弹,好像要抖落一些什么东西一样。
“如果你真是他的朋友,就阻止他。”
我轻笑了一声:“你认为煮酒闻香会因为别人一阻止就停下来吗?恰好相反!”
“你不是兰!兰此刻应该是和煮酒闻香在一起,你到底是谁?”
她突然抬头,眼神明亮甚至是犀利地盯着我:“不要自以为是!你们承受不了那个结果的,停下来,别无选择!”
“你的意思是,那个专栏,或者说煮酒闻香的寻找会触及某些别人不愿被触及的隐秘之事?”
“如果我是你,我要做的就是,停下那个专栏,找回煮酒闻香,而不是在这里自作聪明地推理。否则——”
“告诉我,煮酒闻香最终找到的会是什么?”我想了想,如此问她。
她的眼神再度亮了起来,我望着她那双奇异的眼睛竟有些沉迷。
她起身,俯在我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我想叫住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无力地垂下伸出的手臂。
回到家里,我打开电脑,发现帖子里“我是兰”的回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删掉了。
我毅然更新了煮酒闻香的帖子。因为我知道,停下帖子也不能阻止煮酒闻香的寻找。
五9月4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五日)。
早上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一看是“023-53”开头,我立即就知道是煮酒闻香,电话信号微弱,吱吱啦啦作响,我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大声甚至是嘶喊着和煮酒闻香说话。
费了很大的劲,我才听明白个大概。煮酒闻香已经从那个叫高峰寨的村子回到了镇上,他是用镇上的公用电话给我打来的,并叫我接收传真,他要找个地方给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充电,然后重返高峰寨,继续他的寻找。
我扑到传真机面前,死死地盯着传真机一张张吐出煮酒闻香的文字。
传真纸很脆,有一种一碰就要破裂的感觉,我极其轻柔地翻动着,于是整个房间立即被这小心翼翼的氛围缠绕着。
煮酒闻香的字迹即圆润又不失潇洒,非常漂亮的硬笔字。我快速地浏览,一排排、一行行,我隐隐约约看出一种奇怪的氛围,他的字里行间,他的每一撇每一捺,都深深地潜伏着——恐惧。
我仿佛可以感受到他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浑身都充满了恐惧,从他的周围,也从他的内心。但他的手没有颤抖,他的笔触依然有力,只是在笔尖上蕴藏了些许寒意,冰冷的寒意,这也许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
2008年9月2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三日),12:20
凌晨。当天光不可阻挡地光临的时候,我累极而睡,一会儿,我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味道带着浓烈的馨香,发疯似地直往我的鼻子里钻。
受不了了,我循着香味,一路找到厨房,灶上坐着一个锑锅。我揭开了锅盖,里面是一锅肉,确切说是肉汤。
汤面上漂浮着一层厚厚的油,我用调羹喝了一口,这是一种我从未喝过的汤,味道非常美妙,这一调羹汤从我的舌头滑到咽喉,再进入食道,最后流进了我的胃,我的胃很贪婪,把这些美味的汤都搜刮殆尽了。
我昨夜没吃晚饭,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我又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起来,肉丝被我的牙齿嚼碎,然后我舌尖上的味蕾又得到了一次刺激,是的,从小到大,我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肉,是谁煮的呢?很快,我就带着疑问,把一锅肉差不多全扫进肚子了。
最后,我在锅里发现了一样东西——一只滚圆的眼球,那眼球上的瞳孔呈椭圆状——一只猫眼!
我哇地一口吐了出来,然后惊醒了,原来这是一个梦。
我刚才睡着了,竟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我心惊肉跳着,浑身冒着虚汗,一时间睡意全消了。
现在应该是午饭时候了。
如此一想,我真的闻到一股浓烈的馨香,兰端着一碗羹汤和一碗米饭进来,我接过一看,是肉汤!我的胃里立即翻江倒海,放下汤碗,冲出房间蹲在墙角直吐到嘴里发苦,浑身抽搐痉挛。
兰跟出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看见兰手里还端着那只汤碗,赶紧扭过头,艰难地说:“没什么,我不喜欢喝肉汤。”
兰看看我和手里的肉汤,怯怯地说:“我妈妈炖的肉汤很好喝的,你——”
我赶紧摆手,要过米饭,大口地扒起来。
我很想问兰,那碗肉汤是用什么炖的,但是我忍住了,我宁愿相信那碗肉汤就是普通的猪肉做的。
我之所以不敢问,是因为我发现兰的家里养着很多猫。那些肥硕的猫,懒懒地睡在墙角下、楼梯上,时而警觉地抬起头冷冷地看我一眼。
还有,从昨晚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过兰的母亲。
想到兰的母亲那阴郁冰冷的眼神,我心里一寒,赶紧低头扒完碗中的米饭。
2008年9月2日(农历二〇〇八年八月初三日),16:30
兰主动带路,我们一起向雨晨的家进发。
泥泞的山路让我吃尽了苦头,一步一滑,我小心地挪动着脚步,被兰甩得远远的。
我不时停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一阵山风吹过,前面衣袂飘飘的兰宛若凌波微步的仙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突然看见兰停在一堆废墟前,废墟之间耸立着一栋绿色的房子。兰正仰起头看着房子的屋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雨伞收了起来,雨点渐渐地将她打湿,使裙子紧紧贴着身体,从背面看,她的身材很是迷人。
这是一栋农村常见的三层楼房,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将整栋楼紧紧包裹了起来。
雨点越来越大了,在阴郁的天空下,这栋绿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着,周围是一大片的残垣断壁。我感觉这样的一幅画面,酷似荒原上的古代遗址,让人一阵阵心悸。
此时,雨点越来越密集地打在我的脸上,我踏着一地的瓦砾废墟,向那栋绿色的房子和兰跑去。
我终于跑到了楼下。
“兰——”
兰怔怔地转过头来,脸色似乎有些不好,说:“到了。”
“你为什么不打伞呢?”说话间,我发现自己也被雨淋湿了,样子似乎比她更狼狈。
兰并没有在意我的话,她仍直勾勾地盯着这栋楼房说:“这就是雨晨的家。”
雨晨的家。这四个字让我心里一抖,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抓起兰的手就往房子里冲。在抓住她手的一刹那,我心里微微一热,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那又滑又腻的感觉,让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挥动着手说:“不要,不要进去。”
“你想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吗?”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飞快地冲到底楼大门前,房檐为我们挡住了雨水,我用力地敲了敲门,但门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又趴在窗户上向里看了看,但里面的光线实在太暗了。
在情急之下,我们转到了房子的后面,发现这里有一道不起眼的后门,似乎是虚掩着的。我尝试着轻轻推了推,没想到居然把门推开了,我立刻拉着兰走了进去。
我进入雨晨的家里了。
进门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和垃圾,昏暗的光线让我的眼睛不太适应,随着我们进来的脚步,厚厚的尘土飞扬了起来,我连忙用手捂住了口鼻。
直到这时,兰的手才从我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揉了揉手腕,用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湿的头发,露出茫然的眼神,说:“当我站在这栋房子的下面,仰望着这栋楼时,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但我真的感到了恐惧,对这栋房子的恐惧。”
听着她那种幽幽的声音,我的心里也有些发毛,颤抖着声音问:“你被淋湿了,要紧吗?”兰抬起了头,怔怔的目光对准走廊的尽头,那里沉浸在一团漆黑中。
眼睛慢慢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
我顺着兰的目光看向那漆黑的走廊尽头,突然,黑暗中出现两点诡异的绿光,随着一声低沉暴戾的嘶吼,那两点绿光闪电一般向我和兰跃扑而来,我不及思索,快步上前挡在兰的前面。那两点绿光像被鞭子无情地抽打了一下,发出一声哀鸣,在空中硬生生一折,远远落地。
猫!又是猫!这只猫通体纯白,白得妖异,只有尾尖有一点红,红得古怪。这只猫前爪伏地,绿光流转的眼睛不停在我和兰之间来回审视,雪白光亮的毛根根竖立,弓着身子,像一张被大力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我紧张地盯着猫,后退一步。伸手去挡着兰,我触及到了兰的手臂,兰的身体颤抖而冰凉,我转头看兰,我无法形容兰的样子,她的身体似乎因为惊恐而在颤栗,她的眼神却绝不是惊恐,是极度愤怒和极度厌恶。一张脸已不是刚才的煞白而是扭曲和潮红。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疑惑,兰不该如此厌恶猫的——她家养了那么多猫,应该是和猫朝夕相处的。
这时,一阵欲断还续、幽怨中带着一丝抚慰的埙乐远远传来,在楼里旋转、回荡,那只猫根根竖立的毛慢慢倒伏,柔顺地贴在身上,收起据地的前爪,优雅地来回踱了几步,如一道白色的闪电,一跃,就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
我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又立即提起。埙乐!是谁?是谁吹响了埙?难道这里除了我和兰之外还有另外的人?那幽怨的埙乐在这个时候响起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那一丝抚慰,要抚慰的是谁?
我浑身紧绷,戒备地打量四周。
前后门、走廊、古怪的呈螺旋状盘旋而上的楼梯,几个围绕楼梯不合常理分布的房间。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一动,拉着兰,快步退回后门口。这次看清了这栋楼的整个布局,我石化当场,心里泛起一阵热热苦苦的浪潮——离魂阵!
离魂阵!千真万确的一个离魂阵!
这栋楼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离魂阵!
我多笨啊!雨晨!是你吗?这个离魂阵是你亲手布下的吗?
我早该看出来的。
当初在村口那个石牌坊下时我就该想到的。你是来知德的嫡亲后裔,那个把易学推向一个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峰的老夫子,一生除了研易注易外,还收罗了大量失传的上古阵法。
雨晨,在最后的时间里,你向我讲的就是这个离魂阵啊!
雨晨,你说,启动离魂阵要一个人的灵魂,而破解离魂阵要一个人全部的爱!
雨晨,你说,离魂结界,不离不弃,哪怕孤独千年也要等,等到那个来破解的人。
雨晨!我来了,你要等的是我吗?
雨晨!我的雨晨!你为什么要“离魂”结这个界?你要守的是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的心砰砰跃动,像要从胸腔之中挣脱而出。
雨晨就在这个阵中!
我的眼泪滂沱而下,不由自主向前跨步,突然一阵剜割般的痛袭向我的心脏,我用手压着胸口,低头一看,我的脚正踏在阵法“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门之中的“哀伤”之门,那剜心之痛继续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难以忍受的痛楚让我眼前一黑……
我醒来之后,已经在楼外的檐下。
我醒在兰的怀抱之中,一睁开眼,兰那一张焦虑、关切的脸就映入了眼帘。见我终于醒来,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望着兰还挂着眼泪的笑脸,觉得越来越暗的天光为之一亮,不禁有些痴迷:“你哭了?”
亚亚,今天就写这些,我得马上从镇上赶回高峰寨,赶回雨晨的家。
雨晨在那里等着我,雨晨已经等得够久了,我不能再让她等下去。
兄弟,请别为我担心,我一定会破解那个离魂阵,因为我相信自己对雨晨的爱。我要知道雨晨为什么要“离魂”结界,我知道雨晨就在那里等着我,在离魂阵中,她要告诉我一些事。
你发短信说的那件事,等我手机充满电后就做,我的手机有摄像功能。兄弟你在怀疑什么?
这个叫兰的女孩一直都陪着我,在我的眼中她就像林中的小鹿一样没有丝毫威胁,相反,你叫我这样做是否会惊吓了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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