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的,汪总感觉到,床头的地板上好像站了个小人儿。
在黑暗中,站了那么一个小人儿。
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灯。
原来是两岁半的女儿。
她直愣愣地瞧着父亲。
这时,老婆也醒了。老婆飞快地下了床,搂住女儿。
“你怎么不睡觉呀?怎么半夜三更跑到爸爸***卧室呀?”母亲和颜悦色地问。
女儿却不答话,还是直愣愣地瞧着父亲。
一瞬间,汪总觉得,女儿的目光有点陌生。
“到底怎么了?咋这样瞧着你爸爸呢?”母亲仍然和气地问。
实际上,母亲担心极了,她担心二岁半的女儿梦游了。
但女儿没有梦游,她终于挪开眼睛,不再瞧父亲,而是望着母亲。
“怎么了?”母亲问,保持着柔和的语调。
女儿摇摇头。
“没事。”女儿说。
“没事怎么不在自己房间睡觉呢,干嘛跑到爸爸妈妈卧室呢?”
女儿犹豫了一下。
“有个人让我来的,让我来看看爸爸。”女儿说。
“有个人让你来的?谁呀?”
但女儿什么也不肯说了。
无论怎么问,她也不肯说什么了。
汪总巡视了一遍,门锁得好好的,除了他们一家三口,没有见到任何人。巡视回来,女儿已经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也许是做梦了。”妈妈瞟了一眼丈夫,说。
第二天,妈妈装着很无意地问起了女儿。
“宝贝儿,你昨天夜里跑到爸爸***卧室了,你还记得么?”妈妈问。
女儿正在玩地上的玩具,头都没有抬。
妈妈又问了一遍。
“记得呀。”女儿说,仍然没有抬头。
“你昨晚还说,是有个人让你去看看爸爸的。”
“对呀。”
妈妈笑起来。
“那个人是谁呢?家里根本没有别的人呀。”妈妈说。
女儿的头仍然没抬。
“那个人没在家里,那个人站在窗子外面。”女儿说。
站在窗子外面?怎么可能呢,他们家是在二十层楼呀。
但女儿坚持说,那个人就是站在窗子外面。
妈妈只好换了个话题。
“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呀?”妈妈问。
这次,女儿抬起了头,她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
“我看不出来是男人还是女人。”女儿说。
“男人和女人,你都分不清吗?”
女儿更不好意思了。
“我看不出来。他穿的衣服是女人衣服,留着长头发,但他说话的声音又是男人的声音。”女儿说。
妈妈笑了。
“是吗?居然这么奇怪呀。那这个人多大岁数呢?”妈妈问。
“年纪挺大的,他说他认识爸爸。”女儿说。
女儿又低头玩玩具,不再搭理妈妈。
“认识爸爸?呵呵,这么奇怪呀,”妈妈说,她的目光转向丈夫,然后,她的笑凝固住了。
她发现,丈夫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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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总好像认识这么一个人。
是他的六叔。
六叔从小就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说话也是细声细气,跟他们那个地方盛产的粗鲁莽汉完全不同。大家都说,他像个娘们,但后来,他毕竟结婚生子了,这种话也就仅仅停留在开玩笑的阶段。
但没想到,六叔是想玩真的。
他想做个女人。这辈子,他就有这个梦想。
刚开放的九十年代,六叔在老家开了一个小工厂,六叔性格温柔,细心诚信,所以,生意是蒸蒸日上,很快,他差不多要算是老家的首富了。
但六叔不满足。
他有别的梦想。
他去了好多趟泰国,有一天,他终于下了决心,跟老婆儿子摊牌了。
他要变成女人,去泰国做手术,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家产的一半留给老婆儿子。
同性恋、变性手术等等词汇,在那个时候还非常新鲜,非常负面,负面得老婆儿子当场跟他翻脸了,儿子暴揍了他一顿。
儿子已经念初中了,长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了,他已经有了尊严感,爸爸要变成一个女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但六叔决心已定,哪怕是跟家人断绝来往,也在所不惜。
六叔就这样走了。
他义无反顾地去了泰国,音信全无。
后来大概五、六年吧,汪总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国外电话。
是六叔。
六叔希望,汪总能去泰国看看他,有点事想拜托他。
汪总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趟泰国。
是他住下酒店后,六叔来看他的。
他几乎不敢认了,上门的这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居然是他的亲六叔?
尽管胸部高耸,已经有些脱相了。
六叔对自己的容貌有些歉意,但他还是开门见山。
“做手术时,我打了不少激素,又吃了不少药,呃,再加上我的生活方式不那么健康,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六叔说,他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呃,我有件事想托付给你。”
六叔殷切地望着汪总,但汪总什么也没有表态,静静地等着六叔往下说。
六叔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红宝石。
“我带出来的一半家产,做手术花了一部分,还剩余了一些,我这些年在泰国也存了一点钱,我把我所有的钱都加在一起,买了这块红宝石。我想让你替我保管这块红宝石。”六叔说。
汪总并没有伸手接那块红宝石。
“为什么要让我替你保管?”汪总问。
六叔有些不好意思。
“我只能指望你了。”六叔说,“这个世上,我唯一对不起的人是我儿子,我想给他留点东西,但是,他恨我,给他打电话,一听到是我,他就把电话挂了,根本不搭理我。我只能托付给你了。你替我保存着,如果我儿子将来有什么困难,你把这块宝石卖了,资助他一下。但是,麻烦,别告诉他,这是我的钱。他嫌弃我,唉,我儿子嫌弃我,我的任何东西他都嫌弃。”
汪总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下了那块宝石。
后来有一年,汪总的生意在资金方面碰到了一点问题,从银行也贷不出来款,他偶然想到了那块红宝石。
他带着那块红宝石去权威部门鉴定了一下,居然值不少钱。
他的资金问题得到了解决。
从那以后,汪总的生意就开始顺风顺水,他很自然地把红宝石的事存放在他头脑中的遗忘区,很自然地以为他的生意完全靠他自己的拼搏,才渡过了沟沟坎坎。
就是那么自然。
三汪总的专职司机有些烦躁。星期天的一大早,汪总突然给他打电话,让他立即出发,他们要去一趟几百公里外汪总的老家。口气还是那么不容置疑。
本来,这是星期天,司机预先还有自己的安排,但汪总的口气那么不容商量,司机也就不敢抱怨什么了。
上车后,司机发现,汪总也跟平常和气的样子完全不同,他神色紧张,紧闭双唇,什么也不跟司机多说。
幸好,现在是全程高速,中午之前,就赶到了汪总的老家,一个不大的县城。
凭着记忆,汪总指挥着司机东拐西拐,终于找到了六叔以前的工厂。
如今,工厂已经完全破败,变成了一个废品收购站。
汪总报出了六叔儿子的名字,但废品收购站的女老板完全没有印象。
汪总有点失望。
“我当家的也许知道。”女老板说。
“哦,你当家的在吗?麻烦叫他出来问问。”
“他出去办事了,马上就该回来。”女老板说。
但是,女老板的马上并不是马上,汪总等了一个多小时,废品收购站当家的还是没有回来。给他打电话,也打不通。
女老板有点抱歉。
“也许是没电了,你再等一会儿吧。”女老板说。
汪总就在臭气熏天的废品站里继续等。废品站里味道不好闻,这倒还是一方面,关键是,这儿简直是蚊子的集结地,不多大功夫,汪总就被咬了一身包。
但汪总还是坚持着。
汪总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一定不是偶然,一从女儿嘴里认出来六叔,汪总就决定,不管怎么样,他今天一定要见到六叔的儿子。
男老板终于回来了。他认识六叔的儿子,还有他的手机号。
“他还有几样东西放在我这里,所以,我存了他的手机号。”男老板说。
“什么东西?”
“嗨,就是厂里以前的破设备呗。我建议他按废铁卖了,好歹也能卖几个钱,但他不同意,他说他能找到买家。但是,几年了,他也没找到买家。本来我这几天就打算跟他联系,他那些破设备太占地方了,他要是不愿卖,就赶紧拉走呗。”
汪总沉默了一会儿。
“他过得怎么样呀?”汪总问。
男老板冷笑了一下。
“怎么样?嘿嘿,不怎么样。”他说。
“怎么个不怎么样呢?”汪总又问。
“呵呵,非常差。你能想象有多差,他就有多差。”男老板说,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汪总突然想起来,他公文包里还有包烟,他自己不抽烟,但他也准备了一包好烟,方便应付一些场面。
汪总拿出来那包好烟。
抽着烟,男老板的态度明显好多了。
“他是我堂弟。麻烦您给我说说他的具体情况。”汪总说。
“哦?他是你堂弟呀,那你怎么没有他的手机号呢?”
男老板的这一问,汪总立即满脸通红。
他试图辩解。
“生意太忙了,我好多年都没有回老家了,跟老家的人联系也少。”汪总说,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的理由不那么充分。
好歹,男老板不再追究汪总的理由。
“你堂弟混得很惨。”男老板说,“非常惨,非常非常惨。”
“说说具体情况。”
男老板深吸了一口烟,才又继续说下去。
“以前的这个厂倒闭了,卖给了我,这你应该能看得出来。然后呢,他好像改行做起了农药生意,也一直赔,听说,连房子都赔进去了。老婆跟他离了婚,他现在是一无所有,在县城的边上租了一间小屋住。”
汪总没接腔。
男老板感叹起来。
“嗨,真是人生无常呀,以前,他家多有钱呀,他可是远近有名的阔公子呀,没想到,今天却混到了这般田地。唉,真是人生无常,人生无常。”他说。
汪总却不想听他的感叹,他拨起了堂弟的号码。
拨起了第一遍,没有人接。
男老板检查了一下号码,确认没错,汪总又拨起了第二遍。
打通了,还是没有人接。
汪总不屈不挠地拨了第三遍。
终于有人接了,是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汪总报上自己的名字,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人才弄清楚他是谁,但是,语气依旧不怎么热情。
“堂弟,你这会儿忙吗?我想请你吃个午饭呀。”汪总说。
堂弟犹豫了一下。
“可我吃过午饭了。”堂弟说。
汪总陪着笑。
“但我还没有吃午饭呢。嗨,陪陪我么,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很想见见你呀。”汪总说。
堂弟还在犹豫。
“老弟,给个面子么。”汪总继续劝他。
堂弟有所松动。
“去哪儿呢?”堂弟问。
“你说,你离哪个饭店近,你告诉我,我去找你。”汪总说。
到了那个饭店,汪总让司机自己找地方吃饭,他要单独和表弟见个面。
堂弟已经在包间里坐着了。
看起来也不是那么糟糕么,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抽的烟档次也不低,衣服也算整洁。
但汪总老有一种感觉,这大概是堂弟最体面的一套衣服了。
“你中午喝酒了?”汪总问,他闻到堂弟身上有一股酒味儿。
堂弟点头。
汪总爽朗地拍了拍堂弟的肩膀。
“生活过的蛮悠闲么,中午还喝点小酒,不错,不错。”汪总说。
堂弟也笑,但笑得不那么自然。
“再陪我喝点酒吧?”汪总提议。
堂弟无所谓地点点头。
汪总叫了酒店里最好的酒,点了几盘菜。
两兄弟一杯一杯喝着,快干完一整瓶酒时,堂弟突然仰着脸,痛哭流涕起来。
他丝毫不介意眼泪布满整张脸,而且,他不介意,堂兄看见他的眼泪。
汪总有点手足无措。
他想安慰堂弟,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哥,你知道么,你再迟一分钟给我打电话,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堂弟说。
汪总有点震惊。
“怎么了?”汪总问。
“我已经在房梁上结好绳子了,我甚至,嘿嘿,甚至已经站到凳子上了。”堂弟有点结巴地说。
汪总目瞪口呆。
可堂弟却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还响个不停,真碍我的事呀,没办法,我只好又从凳子上走下来,接了电话。”堂弟说。
汪总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堂弟瞧着汪总。
“本来,我洗了澡,刮了胡子,吃得酒足饭饱,鼓足勇气,就准备上路了,但是,你的电话却响了,被你叫到这里喝酒。唉,我不知道,我是该谢谢你呢,还是该恨你。”堂弟说。
汪总默默无语。
堂弟一仰头,把一满杯酒喝了下去,他咳嗽了几声,才又说话。
“还是该谢谢你。不管怎么说,你让我在这世上多活了一会儿,多喝了几杯酒,还是该谢谢你。”堂弟说。
“干嘛要这么想不开呢。”汪总轻轻说。
堂弟又大笑。
“也许是因为我太无能吧。”堂弟说,“反正,我感觉活着没有任何希望了,还不如把自己往绳子上一挂,一了百了。”
“是因为生意不顺吗?”汪总又轻轻问。
堂弟还是笑。
“生意么,那是个重要原因,但不是全部原因。”他说,“唉,反正呀,啥都不顺,以前吧,不懂怎么做生意,把钱赔光了,好不容易学点经验,也搞清楚一点做生意的诀窍吧,却又没有本钱了。嘿嘿,人生真是滑稽,滑稽呀。”
“没有本钱,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汪总淡淡地说。
堂弟白了一眼汪总。
“嘿嘿,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呀。你不知道,没钱的滋味儿有多糟。”堂弟说。
汪总望着堂弟。
“你需要多少钱?”汪总问他。
“什么?”
“你需要多少钱,能让你的生意再周转起来?”汪总问。
堂弟有一阵子没说话。
“你打算借我钱吗?”堂弟问。
汪总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说下去。
“一百万够不够?”汪总问。
汪总能感觉到,堂弟的一双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四那块红宝石当时卖了二百万。
汪总的计划是,先给堂弟一百万,等他再有困难时,再资助他一百万。
当然,汪总没有把他的计划告诉堂弟,也没有把红宝石的事告诉堂弟,他甚至都没有跟堂弟提一句有关六叔的话。六叔是堂弟的禁忌,还是不提为妙,再说,当时六叔也交代过,不让告诉儿子真实情况。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女儿正举着奶瓶喝的时候,突然,她放下了奶瓶,扭头瞧着爸爸。
“昨晚我又见到窗外的那个人了。”女儿说。
汪总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他又跟你说什么了?”汪总紧张地问。
女儿的表情倒特别轻松。
“没说什么,他就是跟我摆手再见。”女儿说。
“再见?”
“是啊,他跟我再见,他说他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女儿说,然后,她又端起奶瓶使劲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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