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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之日

时间:1970-01-01 08:00:00 作者:郭乐鸣 来源:鬼界网 手机阅读
  一

  冯琼怎么也没想到,丁露这个时候进来了。

  他正跪在地上,一丝不苟地磕头。

  那个白绢包的东西也打开了,平摊在饭厅的餐桌上,冯琼还在前面点了三根香。

  丁露就是这个时候开门进来了。

  丁露有钥匙,前几天她向冯琼要的,而冯琼实在是没有理由不给她。未来的女主人怎么能没有家门钥匙呢。

  关键是,丁露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她妈妈。

  提了大包小包一大堆东西。

  而冯琼的妈妈这时候在餐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她看着冯琼磕头。

  丁露一进来,几个人都愣住了。

  好一阵子,丁露才说话。

  “你在干嘛呀?”丁露问。

  冯琼并不搭话,他只磕了一个头,还有两个头没磕完呢。

  他要老老实实地磕完那两个头。

  他磕了一个。

  丁露又问了一句,冯琼还是不理他。

  他又慢条斯理地磕了最后一个,才站起了身。

  丁露满脸的诧异。

  “怎么回事啊?你在干嘛?”丁露问。

  冯琼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拍打着膝盖上的灰尘。

  其实,他家地板上一尘不染,他刚才虽然跪着,他那挺括的西裤上并没有任何尘土,但他还是拍打着。

  在他的感觉中,一定还是有灰尘粘糊在裤子上,他只不过看不见而已。

  他得拍掉那些假想中的灰尘。

  丁露是个直脾气的姑娘,她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冯琼回答了她。

  “没干嘛,我只是在拜我的幸运符。”冯琼说。

  “幸运符?”

  “是啊,我的幸运符。就是靠着我的幸运符,我才走到了现在。明天就是我的大日子了,所以,我把幸运符请出来,跪拜跪拜。”冯琼说。

  尽管是在家里,冯琼还是保持律师的职业特点,凡事有逻辑。

  但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丁露满意,她还想再问两句。

  冯琼岔开了话题。

  他冲着丁妈妈礼貌地点头。

  “您来了。”他说。

  丁妈妈一直是目瞪口呆的,这才反应过来,冲冯琼微笑。

  她也向一旁坐着的冯妈妈点头。

  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她还是知道,那个沉着的女人一定是冯琼的妈妈。

  长得还是挺像。

  冯琼开始介绍起来。

  “这是丁露的妈妈,”冯琼说,又转向丁妈妈,“这是我娘。”

  丁妈妈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冲过去握住冯妈妈的手。

  “你好,你好。”丁妈妈说。

  冯妈妈倒反应平淡得多。

  她只是握了握丁妈妈伸过来的手,点了点头。

  她虽然穿的衣服普通,但干干净净,也只有这样的妈妈,才能养出来冯琼这样的洁癖。

  气氛略有点尴尬。

  冯琼把丁妈妈她们往客厅沙发上让。

  “来,坐吧,坐。”冯琼说。

  几个人在客厅坐了下来。

  冯琼去倒茶了。

  丁妈妈瞧着冯妈妈,还是保持着热情。

  “听丁露说,你是前天来的?”丁妈妈说,她聊着家常。

  “是的。”冯妈妈说。

  “路上也辛苦吧,距离这么远。”

  “还行。我买了卧铺,睡一晚上就过来了。”冯妈妈说。

  话题又僵在那儿了。

  丁妈妈只好没话找话。

  “听冯琼说过几次你,说你非常不容易,一个人拉扯大儿子。你这个妈妈真是不简单,孤儿寡母,一定吃了不少苦。”丁妈妈说。

  冯妈妈淡淡地笑着。

  “也没什么。”她说。

  “这不,听说你来了,我想着,怎么也得来看看你。要不然,明天都举行婚礼了,我居然还不认识亲家,那多不好呀。”丁妈妈说。

  丁妈妈是话里有话。

  本来,结婚前,男方的长辈是要到女方家里提亲的,虽然,冯琼的父亲很早就不在了,那也可以找舅舅或叔叔之类的长辈去么。

  冯琼却什么也没做。

  那也就算了,冯琼家是北方农村的,大概不知道这些规矩,不过,既然冯琼的母亲来了,怎么也得去女方家拜访一下吧,至少也得认识认识吧,可是,冯琼仍然是按兵不动。

  昨天,丁露提醒冯琼了,要不要请冯琼的妈妈去家里坐坐。

  冯琼又拒绝了。

  他的理由是,他妈妈是农村人,没见过世面,还是别难为她了。

  明天都结婚了,亲家居然还不认识,这怎么能行呢。

  既然人家不登门拜见,丁妈妈就主动出击,让丁露领着她来了。

  还带了几件礼物。

  可一进门,却碰到这么怪异的场景。

  冯妈妈还这么矜持,一点热乎劲儿都没有。

  像冯琼这么聪明的人,当然听出来丁妈妈的话外之音。

  冯妈妈也听懂了。

  可他俩啥表示都没有,只是木讷着脸。

  碰见这么闷声不透气的母子,冯妈妈没办法了,她只好说起别的话题。

  她奉承冯妈妈。

  她夸冯妈妈利落,气色不错,看起来年轻。

  实际上,丁妈妈她自己才看起来年轻呢。

  一方面,她注意保养,打扮得体,不是珠光宝气吧,但懂行的人都知道,她那一身行头绝对价值不菲,比珠光宝气更高档。另一方面呢,她本来就是美人胚子,即使是岁月磨灭了不少美丽的痕迹,但还是非常顺眼的。

  每个朋友看见丁妈妈,都会自然地夸她漂亮,可冯妈妈却什么也没说。

  真是不解风情呀。

  丁妈妈感觉非常别扭,但她还是硬撑着。

  那三根香烧完了,冯琼过去收拾,丁露也跟了过去。

  “让我瞧瞧你的幸运符呗。”丁露说。

  冯琼是一百个不情愿。

  可他又没有理由拒绝未婚妻。

  “你去洗洗手吧。”冯琼说。

  “恩?干嘛要洗手呢?”

  “那是我的幸运符,在我心目中,就是全世界最神圣的东西,因此,我希望你洗洗手,再接近它。”冯琼说。

  丁露又好气又好笑。

  “洗完手,我是不是再磕几个头,才能观看你那圣物呢。”丁露说。

  冯琼知道丁露在调侃他。

  他铁青着脸。

  “磕头当然最好。”他说。

  丁露知道冯琼生气了,她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去洗了手。

  冯琼的自尊心强,丁露这个小女子倒处处让着他。

  可她凑近白绢仔细看时,有点大失所望。

  什么幸运符啊。

  不过是一张照片。

  一个小男孩的黑白照,照片发黄,甚至有点污迹。

  “这就是你的幸运符?”丁露问。

  “是,不错。”冯琼说。

  丁露看照片。

  “这男孩是谁啊?”丁露问。

  “是我。五岁的生日照。”冯琼说。

  丁露更吃惊了。

  “你的照片?”她又问了一遍,她要得到确认。

  “是。”

  “这么说,你是在跪拜你自己?还点了香,跪拜?”丁露说。

  冯琼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头看了看母亲。

  母亲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冯琼又转回来头。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冯琼说。

  丁露张大着嘴,愿闻其详。

  冯琼就开始说起来。

  “这是我五岁的生日照,我五岁生日后的第二十天,我父亲因为意外去世了。他去世时,这张照片就在他的口袋里,我们拿到这张照片时,发现这张照片染上了我父亲的血。”冯琼说。

  是这么回事啊。

  丁露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

  “我娘把这张照片保存下来。”冯琼说,“直到上我高三的那一年,我娘才把这张照片拿了出来。”

  为什么高三才拿出来呢?

  “我小时候比较贪玩,没心没肺,有时间就想去网吧玩游戏,所以,我的学习一直不怎么样。我上高三的那一年,我娘把这张照片拿了出来,让我每天早晨上学前,对这张照片磕三个头。”冯琼说。

  停顿了一会儿,冯琼才继续往下说。

  “开始时,我有点不以为然,”冯琼说,“觉得我娘太麻烦了,每天都要对着一张照片磕头,有什么意思啊,即使这照片上沾有我父亲的血,又怎么样呢。可我又不敢违背我娘的命令。就这么磕了二十几天头,突然,我发现,我居然二十几天没去网吧了,而且,居然一点也不想去。唉,我真的是震惊了。”

  丁露也跟着张大了嘴。

  “我确实震惊,确实惊讶,老实说,那时候我是有点网瘾,两天不去网吧,我就受不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连续二十几天不去网吧。”冯琼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会发生这个情况呢,你能解释吗?”冯琼问丁露。

  丁露不能。

  丁露当然了解网瘾,她也有过相似的际遇,只不过程度可能没有冯琼强而已,能不知不觉就戒了网瘾,是蛮奇怪的。

  “我的解释是,我爸爸冥冥之中保佑了我。”冯琼说。

  “保佑了你?”

  “是啊,保佑我不再走邪路,关注我的目标。”

  “哦。”丁露说。

  冯琼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大概觉得这是迷信,有点牵强附会,是吧?”冯琼对丁露说。

  丁露没有否认。

  冯琼的表情很庄重。

  “对我来说,这不是迷信,这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由得我不信。”冯琼说。

  丁露还是没有赞同。

  “我还是我,好像没发生什么变化,但高三那一整年,我一次网吧也没有去。一次也没去过啊,整整一年。完全没有人胁迫我,没有人逼我,我就是不再想玩游戏了,而把全部注意力放到学习上。那整整一年,我满脑子想的是,我还有哪儿不会呀,还有什么地方得背背,考试时能够多得几分。”冯琼说。

  丁露笑。

  “这种学习状态挺好。”丁露说。

  “是挺好的,高考的时候,我发挥超常,本来以我的水平,只能考个三本,居然考上了一本,还学了热门的法律专业。”冯琼说。

  “恩,不错。”丁露说。

  冯琼瞧着丁露,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圣物,而且,这圣物的魔力是实实在在,真实不虚的。从那以后,我去那儿都带着我的圣物,碰到重大问题时,我就把它请出来,恭恭敬敬地磕几个头,问题往往就能迎刃而解。真的,我一点也没有夸张,真是如此。”冯琼说。

  “哦。”丁露说。

  冯琼要证明他的观点。

  “大学毕业时,我不知道我该去哪儿工作,我就带着我的圣物,在学校附近的山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我跪拜我的圣物,就在那么一瞬间,咱们这个城市的名字跑进了我的脑海。我们大学在北方,而咱们这儿是南方,我的师兄师姐们很少会到咱们这个城市就业。我没管那么多,按照我的圣物的指引,带着学位证就到了这里,没想到,真的就在一个律师事务所找到工作。”冯琼说。

  要不然,冯琼也不会来这个城市。

  “我就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工作都还挺顺利,然后,我遇见了你。”冯琼说。

  丁露忍不住笑了。

  “我?难道我也跟你的圣物有关系?”她问。

  冯琼回答得很肯定。

  “当然有关系。”冯琼说。

  “有什么关系?”

  “有一天,我跪拜时,祈求找一个女朋友,那天下午,我就认识了你。”冯琼说。

  这么神奇?

  “真的?咱们认识的那一天,你跪拜过你的圣物?”丁露问。

  冯琼点头。

  “那天我的确跪拜过。”冯琼说。

  “你也祈求过,要找个女朋友?”丁露问。

  冯琼这次回答,停顿了一下。

  “差不多吧。”冯琼说。

  可对这个问题,丁露想得到确定的回答。

  她追问他。

  “什么叫差不多啊?到底有没有啊?”丁露问。

  “有。”冯琼只好这样回答。

  虽然,丁露看出来冯琼的回答有点勉强,但她也满意了。

  她开心了。

  “可你以前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你的圣物呢?”丁露问。

  如果早说,今天也不至于这么尴尬吧。

  冯琼稍显犹豫。

  “我怕你会笑话我。”冯琼说。

  “笑话你?”

  “是啊,笑话我迷信。”冯琼说。

  丁露哈哈笑起来。

  “不会的,我不会笑话你。”丁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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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大概待了一个多小时,丁露母女才从冯琼家出来。

  这一个多小时,丁妈妈是如坐针毡。

  丁露倒还好。

  丁露开车等一个红灯时,丁妈妈实在是忍不住了。

  “冯琼和他妈妈可真是有意思哈。”丁妈妈说。

  丁露扫了妈妈一眼。

  “怎么有意思?”丁露问。

  丁妈妈冷笑,却不吭声。

  “问你话呢,人家怎么了?怎么有意思?”丁露又问。

  “嗨,具体什么事,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就觉得怪怪的。”丁妈妈说。

  “说不上来就别乱说么。也没什么怪的,冯琼的爸爸死得早,他们必须得有点不同,才能坚持到现在这个样子。”丁露说。

  丁妈妈切了一声。

  “你这还没有过门,胳膊肘就向外拐了?”丁妈妈说。

  “我咋往外拐了?”

  “还没有往外拐呢,说都不让我说一句?”

  丁露跟妈妈陪笑。

  “谁不让你说了,不过,你也不能凭感觉乱说吧。”丁露说。

  “我是凭感觉乱说吗?就要娶我姑娘了,居然还要我上门拜访,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呢。怎么了,他儿子到底有多优秀啊,我家大姑娘就非嫁他不可吗?他要是个皇帝,这样也行,可他也就是个穷小子,摆这么大的谱。”丁妈妈说。

  丁露也只能跟妈妈说好话了。

  “他们家是有点不通情理,不过,人家不是有特殊情况么。”丁露说。

  “什么特殊情况?不就是孤儿寡母么?孤儿寡母就能一点规矩也不讲么?哼,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人家怎么不懂人情世故啊。”

  “我是嫁闺女的,我到他家登门拜访,他妈竟然一个笑脸也不给我。这是不是不通人情世故?”

  “人家不是乡下人么。内向。”

  “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连笑都不会?”

  “不是不会笑,人家是瞧见你这样的阔太太,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尤其是,这个阔太太还这么漂亮,人家更有点手足无措了。”

  丁露还是了解妈妈的,只要夸妈妈漂亮,妈妈就可以忘记一切烦恼。

  丁妈妈的情绪缓和了一点儿。

  “对着一张照片磕头烧香,唉,怎么都感觉有点诡异。”丁妈妈说。

  丁露必须得说点不同意见。

  “那是人家的圣物,你不能那么说。”丁露说。

  丁妈妈撇了撇嘴,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

  丁露知道妈妈想说什么。

  “冯琼确实把那张照片看得挺神圣的,你看他用白绢包照片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似的。所以,以后别那么说人家了,那照片在人家心目中,是非同寻常的。”丁露说。

  丁妈妈瞧着开车的女儿。

  “那你以后是不是也要跪拜那张照片啊?”丁妈妈问女儿。

  丁露笑。

  “我?谁知道呢,反正,我目前还没有那么崇拜。”丁露说。

  丁妈妈摇着头。

  丁露扫了妈妈一眼。

  “又怎么了?”丁露问。

  “唉,我真是搞不懂你呀。”妈妈说。

  “怎么连你女儿也搞不懂了?我可是你亲女儿啊,从小带大的女儿,你怎么也不懂了?”

  “嗨,你说你,那么多门当户对的男孩你都不喜欢,为什么偏偏喜欢冯琼呢?你今天跟妈妈说说,他到底哪儿好,迷了你的心窍。”

  丁露歪了一下头。

  “他帅啊。”丁露说。

  丁妈妈又切了一声。声音还蛮大。

  “怎么了,你有啥意见?”丁露问。

  “大概我眼拙吧,我实在看不出来他哪儿帅。”

  丁露为未婚夫辩护。

  “他哪儿都帅的。”她说。

  “哼,真是情人眼里出狗屎,还哪儿都帅呢。”

  “他干干净净,一丝不苟的,你难道不觉得帅吗?”

  “他倒是挺爱干净的,不过,这跟帅没什么关系吧。”

  “爱干净这本身难道不帅吗?”

  妈妈投降了。

  “好吧,好吧,你要这么说,我就不跟你争论了。”妈妈说。

  女儿呵呵笑。

  “其实,我就是喜欢他身上的那股劲头,还有他看我的眼神。”女儿说。

  “他看你是什么眼神?”

  “具体什么眼神,我也说不上来,反正,第一次见他,发现他是那么看着我,我的小心脏就跳动得剧烈一些,还从来没有人那么看过我。”丁露说

  丁妈妈在回想冯琼的眼神儿。

  好像也没啥特别的啊。

  就是比一般的小伙子坚定一些。

  “你第一次是在什么地方见他的?”丁妈妈问。

  “是在爸爸公司里。他正在办公室里跟爸爸说事情,我进去了,爸爸介绍我们认识,然后,他握了一下我的手,就用那种特别的眼神盯了我一秒钟。”

  “哼,就那么一秒钟,就把你迷住了?”

  “是吧,好像是吧,我从那以后,就注意上了他。”丁露说。

  丁妈妈思考了一小会儿。

  “他当时看你到底是什么眼神儿啊,你给我形容形容。”丁妈妈说。

  这有点难为丁露。

  “挺复杂的,不好形容。”丁露说。

  丁妈妈只好引导女儿。

  “是被你迷住的眼神吗?你这么漂亮,他这个穷小子初次见到你,大概瞧你瞧傻了吧?”丁妈妈问。

  丁露摇着头。

  她必须得诚实。

  她很确定,冯琼当时并没有傻。

  “那倒不是。”丁露说。

  “不是喜欢你的眼神?他不喜欢你?”

  “那倒也不是。”

  丁妈妈不耐烦了。

  “那到底是什么啊?”丁妈妈说。

  丁露嘿嘿笑了。

  “我真没法形容,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看我,我当时挺好奇的,所以,也就留意了他。”丁露说。

  丁妈妈冷笑。

  “你不会因为好奇,才非他不嫁吧?”丁妈妈说。

  丁露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妈妈。

  “还真有点这个原因。”丁露说。

  “什么?你仅仅因为好奇,就嫁给了他?”

  丁露给妈妈陪笑。

  “有这个因素吧。”丁露说,“我也认真想过,我到底喜欢他什么地方,我觉得,他对我来说,太复杂了,很特别,我想研究研究他。”

  丁妈妈无奈地摇着头。

  “你真草率。这是婚姻大事,事关你一辈子的幸福啊,你怎么仅仅因为好奇,就嫁给他呢?你要是早告诉我,你只是对他好奇,我就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至少,会劝你慎重一些。可你这个小妮子,什么也不跟妈说,就说你喜欢他,非他不嫁。”

  “我就是喜欢他呀。”

  “你那不是喜欢,是好奇。”

  “也不仅仅是好奇吧。我也挺喜欢他那个劲头的。”丁露说。

  “他什么劲头?我只觉得,他对谁好像都挺冷淡的,就算是我这个未来的丈母娘,他也没对我笑过几次。”

  冯琼是挺沉着的,即使是对未来的丈母娘。

  丁露没有替未婚夫辩护。

  “你告诉我,他到底什么劲头让你着迷?”丁妈妈追问。

  丁妈妈非要女儿说清楚。

  “什么劲头让我着迷?呃,比方说,他兜里哪怕没有一分钱,走到那儿都是昂首阔步的。呵呵,我是真做不到这点。我要是兜里没装钱,我都不敢去逛商场。”丁露说。

  丁妈妈不乐意了。

  “我给你卡了,额度那么高,你什么时候兜里没钱啊?”丁妈妈说。

  “是,是,我是没缺过钱。我只是打个比方么。”丁露说。

  丁露道歉了,妈妈才没再追究下去。

  “他那叫穷大胆儿,你就喜欢这个劲头啊?”妈妈问。

  丁露没有否认。

  丁妈妈无奈地摇着头。

  “唉,你可真是个傻闺女呀。”丁妈妈说。

  丁露不服气。

  “我傻吗?”她问妈妈。

  “傻,简直傻得不透气。”

  “是么?”

  “当然了。仅仅因为好奇,因为他那副穷大胆儿的派头,你就非他不嫁,难道还不傻吗?”丁妈妈说。

  丁露只是笑。

  “可能吧。我可能很傻吧。但我愿意。”丁露一字一字地说。

  有什么办法呢,女儿已经被冯琼迷得颠三倒四。

  “你大姨要是知道,你仅仅因为好奇才嫁给那个穷小子,唉,她不知道会说什么。”丁妈妈说。

  丁妈妈的大姐没有丁妈妈漂亮,小时候也没有丁妈妈讨人喜欢,所以,她一直憋住股劲儿,想在任何方面把妹妹比下去。

  大姨也有个女儿,嫁给了当地数一数二富豪的儿子,而丁露呢,却只嫁给了一个穷小子,还是一个冷冰冰的穷小子,终于,她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

  丁露哼了一声。

  “我大姨?哼,管她怎么想呢,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呗。咱们不是为她活着。”丁露说。

  丁妈妈叹了口气。

  她有话要说,可她又没说出来。

  “怎么了?有啥事就说么。”丁露说。

  丁妈妈说了。

  “昨天,你大姨还问我,男方给了多少彩礼。”丁妈妈说。

  大姨的女儿大婚时,男方给了巨额的彩礼,大姨这是又想跟丁妈妈比呢。

  “你怎么回答她的?”丁露问。

  “我没回答她,只是含含糊糊地,啥也没说。”丁妈妈说。

  “你应该明确回答她,实事求是地回答她。”

  “怎么回答?”

  “你就告诉她,一分钱彩礼也没有。怎么了?不能说么?”丁露说。

  丁妈妈泄气了。

  “你就告诉她,一分钱彩礼也没有,我就是看上冯琼这个人了,不在乎彩礼,我甚至愿意倒贴。”丁露又说。

  丁妈妈没有女儿的勇气。

  “那么说,是不是会被人家笑话啊,要不,咱们就随便编个数?糊弄过去,就算了。”丁妈妈说。

  丁露坚决不同意。

  “糊弄什么,咱们又没干啥坏事,干嘛不明说,咱就是一分钱彩礼也没要,怎么了?谁想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呗。”丁露说。

  “那不好吧。”丁妈妈还是说。

  “你别编哈,反正,谁要问我彩礼多少,我就实事求是地告诉她,到时候,跟你编的数对不上,你可别怨我。”丁露说。

  丁妈妈撇撇嘴。

  “这个冯琼也真是的,居然一点彩礼都不出,他怎么这样不通人情世故啊。”丁妈妈说。

  “是我不让他出的。”丁露说。

  “你?”

  “是啊。他虽然现在也算是个不错的律师了,但他刚买了房,能有多少钱,我就告诉他,一分钱彩礼也不用出,我妈妈不会在意的。”丁露说。

  丁妈妈嘟哝着。

  “谁说我不在意呀。”丁妈妈小声说。

  “你在意?”

  “嗨,我不是在意钱,我只是在意面子。我不想让你大姨她们笑话我。”丁妈妈说。

  “她们敢笑话你,我替你怼她们。”丁露说。

  丁露不怕她们。

  丁妈妈不吭声了。

  三

  丁露母女离开以后,冯琼和他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阵子没说话。

  终于,是冯妈妈先开了口。

  “我没想到,那张照片会这么神奇。”冯妈妈说。

  冯琼点头。

  “的确神奇。”冯琼说。

  冯妈妈瞧了一眼儿子。

  “你高三那一整年,真的没去过一次网吧?”她问儿子。

  “是的,没去过一次。”

  “就因为每天对着这张照片磕头,你就坚定了意志,不去网吧了?”

  冯琼微微笑了一下。

  “坚定意志?呵呵,这我不清楚,我不知道我的意志是不是坚定了,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反正,那一年,我就是没再去过网吧。”冯琼说。

  “恩,是有点神奇。你今天要是不说,我还不知道有这么神奇。我还以为,你跪拜那张照片,只是想到了你父亲,为了你父亲,你督促自己努力奋斗。”冯妈妈说。

  冯琼摇着头。

  “我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冯琼说。

  “果真什么也没想?”

  “我就是恭恭敬敬地磕头,什么也没想。”冯琼说。

  冯妈妈又看冯琼。

  “你当初为什么会来这个城市,真是因为那张照片?”冯妈妈问

  “是的,我跪拜时,突然,这个城市名字就出现在我脑海里。”冯琼说。

  冯妈妈叹了口气。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冯妈妈说。

  冯琼同意。

  “确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冯琼说。

  两人又是一阵子没说话。

  “只是可惜丁露那闺女了。那闺女是真不错。”冯妈妈说。

  冯琼不吭声,铁青着脸。

  冯妈妈知道,她戳到了儿子的痛处,她得换话题了。

  这时候,她手机响了,她也就不用考虑换什么话题了。

  是冯琼二叔的电话。

  二叔在广州,他告诉冯琼妈妈,他们快登机了,大约什么时候会到这个城市。

  但他们主要是想问问,到了以后该怎么办。

  冯妈妈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看着儿子。

  儿子却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

  冯妈妈只好告诉二叔,到了以后,看有没有大巴来市区。

  二叔显然在电话那头有点不太乐意。

  他又嘟囔了两句,才挂了电话。

  冯琼望着母亲。

  “他说什么了?”冯琼问。

  “没什么,就是抱怨了两句,说怎么不接他们呢。”

  冯琼哼了一声。

  “往返机票都是我出钱买的,也不让他出一分钱贺礼,他还抱怨什么。”冯琼说。

  “是啊,人心不足么。”

  “真是人心不足。想当初,你管二叔借五百块钱,他都不肯借,什么人呢,现在还好意思让咱们去接他们。”冯琼说。

  冯妈妈苦笑。

  “一听说你要报销机票,他大儿子大媳妇也要来,嘿嘿,他们家是真喜欢占便宜呀。”冯妈妈说。

  冯琼也笑。

  “小光早上也给我打电话了。”冯琼说。

  小光是二叔的小儿子。

  “小光,他们两口不是在新疆打工吗?他们给你打电话干嘛?”

  “他们也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们也来?”

  “是啊,他们大概听到了风声,听说我报销往返机票,包吃住,还不要他们一分钱贺礼,他们也想占占便宜。”

  “你怎么说的?”

  “我欢迎他们来,待遇不变,他们自己买机票,来了以后,拿给我报销。”冯琼说。

  冯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

  “明天上午,你大姨、三姨、小舅他们几口人就到了。”冯妈妈说。

  “哦,他们有几个人啊,我到时候租个车去接他们。”

  “好像来了十三口。”

  “十三个人?怎么这么多?”

  “媳妇也来了,还带了孩子。”

  “哦。”冯琼说。

  “他们明天来了,住哪儿?”

  “宾馆我已经联系好了,你不用操心。”冯琼说。

  “他们还说,他们想在咱们这儿玩几天。”

  “那就玩呗。没关系,我会安排的。”

  冯妈妈又沉默了一会儿。

  “唉,这得花多少钱啊。”冯妈妈小声说。

  冯琼笑。

  “后天就是咱们翻身的时候,咱们扬眉吐气的时候,让他们见证咱们的成功,花多少钱,我都觉得合适。妈,别操心钱,那不是问题。”冯琼说。

  冯妈妈叹了口气。

  “你大姨、三姨对咱们一直不错,就算是咱们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看不起咱们,为她们花钱,我不心疼。可是,你小舅,唉,自从那次向我借钱,我没借给他,他见咱们从来就没有好脸,唉,给他花钱,我还真不太乐意。”冯妈妈说。

  “我跟你的想法刚好相反,请小舅花的钱,才更值。”冯琼说。

  冯妈妈看着儿子。

  “你什么意思?”她问。

  “他以前瞧不起咱们,现在咱们翻身了,就是要让他亲眼看看,让他知道咱们活得比他好,让他知道他以前看咱们看走眼了。”冯琼说。

  也有道理。

  “实际上,我更想请咱邻居吴大婶来。”冯琼说。

  “请她?干嘛要请她?”

  “因为,在我小时候记忆里,她是最瞧不起咱们家的,现在有机会打打她的脸,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冯妈妈又叹气。

  “你就是想请她,她恐怕也来不了啦。”冯妈妈说。

  “怎么了?”

  “她中风了,瘫痪在床。”

  “真的?中风了?”

  “是啊,那还有假。”

  冯琼哈哈大笑。

  “真是恶有恶报啊,她是罪有应得。”冯琼说。

  冯妈妈却不那么想。

  “她以前是老说咱们坏话,有机会也会欺负欺负咱们,不过,她现在瘫痪了,她儿子媳妇又不是很孝顺,说真的,我还有点可怜她。”冯妈妈说。

  “可怜她什么?她以前是怎么对咱们的,你还可怜她?”

  母亲不吭声了。

  母亲还是菩萨心肠。

  “小舅借钱的事,我还记得,那时我大概六、七岁吧。”冯琼说。

  “是,差不多。”

  “我就有一个印象,好像你和他吵得很凶。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和我小舅吵架,以前,你们关系好像不错啊。”

  母亲点头。

  “他是我最小的弟弟,是我们家的掌上明珠,我们谁都让着他,关系怎么会不好。”冯妈妈说。

  冯琼冷笑了一下。

  “那个时候,小舅居然找咱们借钱,嘿嘿,他也真做得出来。”冯琼说。

  “是。单位把你爸爸的赔偿款和抚恤金刚发给咱们,十八万多吧,他倒好,张口就想借十万,他说他要用那钱去做生意。”

  “你好像丝毫也没有犹豫,就拒绝了他。”

  “那当然。”

  冯琼饶有兴趣。

  “你怎么那么果敢呢?怎么一点也没有犹豫?”冯琼问妈妈。

  “我那时候头脑特别清楚,那笔钱是你爸爸用生命换回来的,我要靠那笔钱,省吃俭用,把你拉扯大。谁都别想打那笔款的主意,即使是你小舅,也甭想打那钱的主意。”冯妈妈说。

  “恩。”冯琼说。

  “你小舅没想到我这么断然地拒绝了他,他以前问我要什么,我都答应他,即使会惹你爸爸不高兴,我也偷偷拿给他。可那笔款不行。咱娘俩要靠那笔款过活。”

  “十八万,当时也是笔巨款啊。”

  “那当然。当时,一般人一个月的工资才几百块钱,十八万当然非常多,够买一套房了。”

  “爸爸单位也挺够意思的,能给那么多钱。”

  冯妈妈叹了口气。

  “你爸爸死得太惨,也死得太冤,当时能赔那么多钱,也算是破例了。”冯妈妈说。

  冯琼起身给妈妈倒了杯水。

  “小舅也太黑了,十八万,他就想借走十万,嘿嘿。”冯琼说。

  冯妈妈又叹气。

  “他从小被惯坏了,太自私了,不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冯妈妈说。

  “哼,是太自私了,连抚恤金都想拿走花。”

  “我拒绝他以后,他愣了几分钟,然后,他爆炸了,他竟然质问我,我有钱干嘛不借给他,我还是他的姐姐么。唉。”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告诉他,我是他的姐姐,这不错,但我更是我儿子的母亲,我那儿子那么小就失去父亲了,我有责任把他拉扯大。”

  冯琼点头。

  就是靠着母亲的这股劲儿,他才能顺利地成年。

  “可你小舅还是不依不饶,跟我闹腾起来,但不管他怎么说,我都没一点让步。后来,他让步了。”冯妈妈说。

  “他让步了?”

  “是啊,他让步了,他只借五万。”

  冯琼笑了。

  这也算让步?

  “我还是拒绝了他。那笔款一分钱也不会借给别人,我要全部留给我的儿子。我儿子要吃饭,要读书,这些都需要钱。”冯妈妈说。

  “你的这个想法,小舅应该也能理解呀。”

  冯妈妈哼了一声。

  “他理解个屁。他就知道,姐姐有钱,却不借给他花。他又跟我吵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冯妈妈说。

  “小舅他真是太自私了。”

  “是自私。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唉。”冯妈妈说。

  冯琼瞧着母亲。

  “从那以后,小舅就处处难为你,是吧?”冯琼说。

  母亲没说话。

  小舅怎么难为她的,她不愿意跟儿子说。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可是,这个亲弟弟太过分了,从那以后,每次见到冯妈妈,就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根本不知道孤儿寡母的艰难。

  有一阵子,冯妈妈甚至不愿意回娘家。

  她没有避风的港湾,哪儿都没有,她必须得坚强起来,自己做港湾,做儿子的港湾,可以让儿子避避风。

  她硬起了心肠。

  她也不得不硬起心肠,连至亲的亲人都靠不住,她能怎么办呢。

  也就只能靠自己了。

  冯妈妈虽然没说话,可她的脸色还是让冯琼能大约猜出来一点妈妈的心思。

  他理解母亲的不容易。

  他拍了拍妈妈的左肩膀。

  “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你该好好享清福了。”冯琼说。

  四

  丁伟接到女儿电话时,是焦头烂额的。

  但在电话里,他尽量还是保持平稳的语调。

  他说,他肯定不能回去吃饭了,他外地的几个大客户都来了,要参加明天的婚礼,他得好好招待这些财神爷,安排他们住下后,晚上得陪他们。

  放下手机,只安静了两三分钟,争论又开始了。

  “账上有多少钱,我是知道的。”吴跃进说。

  丁伟瞪着吴跃进。

  “那是公司应急的钱,怎么,你也想动啊?”丁伟说。

  吴跃进不敢吭声了。

  但他老婆有话要说。

  “我儿子今年也要结婚,想给儿子换套大房子,这不是手头紧么,实在是钱不够,要不,也不会想这招儿。”他老婆说。

  丁伟沉着地望着吴跃进的老婆。

  “你儿子要结婚,需要钱,我能理解,不过,你也不能在现在这个时候撤股吧,现在是咱们最困难的时候,你现在撤股,别人会怎么想呢?”丁伟说。

  吴跃进的老婆笑了一下。

  “别人不缺钱,我们实在是缺钱么。”她小声说。

  丁伟也笑。

  “你真缺钱?”丁伟问吴跃进的老婆。

  女人语塞了一下,就恢复正常了。

  用的是比较夸张的语气。

  “缺,当然缺啊。我们是小户人家,啥时候都缺钱。”她说。

  这些年,给了她们多少分红,丁伟是有数的。

  她这个小户人家买了多少套房子,丁伟也是大约知道。

  吴跃进是他高中的同学,虚荣心强,买了房子,就忍不住四处炫耀,房子涨了多少,也忍不住到处说。

  他老婆倒沉稳得多。

  他们真缺钱?

  无非是,看厂子最近效益太差,环保局又频频来找事,他们想先撤。

  吴跃进这两口子什么亏都不想吃,在他们眼里,只能占便宜,吃亏么,那是别人的事。

  可丁伟也不好说破这点。

  他不再看女人,而是瞧着吴跃进。

  他这高中时的死党。

  “你这是第三次跟我谈撤股的事,对吧?”丁伟说。

  吴跃进点点头,还是稍微有点难为情。

  “第二次你谈这事时,我让冯律师给你核算了一下,如何给你退,也告诉了你一个数目。你如果现在还坚持要退,可以按照那个数目给你退。”丁伟说。

  吴跃进还没有搭话,他老婆抢先大笑了。

  “开什么玩笑啊,用那个数目就打发我们了,那就是打发要饭的啊。”他老婆说。

  丁伟忍住自己的脾气。

  “那怎么是开玩笑呢,那是在会计核算咱们所有的资产以后,郑重告诉你们的价格,冯律师也认可那个价格。”丁伟说。

  女人哼了一声。

  “丁董事长啊,明天你女儿就要嫁给冯琼了,你还冯律师长,冯律师短的,有些见外吧?”女人说。

  “冯琼即将是我女婿,我不否认,但他也是厂子的法律顾问,有关厂子的事,他就是个律师的角色。既然你们给我谈公事,我就不能用私人的关系来称呼他。”丁伟说。

  “但这就是事情的关键呀。”女人说。

  丁伟看着女人。

  “你什么意思?”丁伟问她。

  女人撇撇嘴。

  丁伟还是追问她。

  “他即将是你的女婿,那么,他作为一个律师说的话,是不是有一定倾向性?就不那么客观了?”女人说。

  丁伟被噎住了。

  隔了一会儿,他才说话。

  “我相信冯琼作为一个律师的操守。”丁伟说。

  “嘿嘿,你当然相信了,可我么,就不那么相信。”女人说。

  丁伟不说话了。

  “要不,你再加点?”女人用商量的语气说。

  丁伟还是不说话。

  “我说个数,你看合适不合适。”女人又说。

  丁伟没表态。

  那个女人就说了个数目。

  丁伟瞪大了眼睛。

  足足上涨了三倍呀。

  这女人也太狠了。

  但丁伟还是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这也太多了吧。”丁伟说。

  “多么?我觉得不多。”女人说。

  丁伟只是笑。

  女人自己开始说起理由。

  “上次那个审计报告,我找人看了,设备的折旧算得太多了,对我们是不公平的。”女人说。

  折旧算得多?

  环保局不让厂子开工了,这点风险她没算在内,居然还嫌设备折旧算得多。

  丁伟的心思是透亮的,但指责别人的话,他不想多说。

  “你要是真想算,还是请会计、律师来,好好算算。你要是不信任冯琼,换别的律师也行。”丁伟说。

  女人马上让步了。

  “你要嫌多,我们可以少要一些。”女人说。

  女人又报了个数。

  几乎降低了三分之一。

  但还是多。

  “这是我们的底线,真的不能再少了。”女人说。

  他丈夫也在旁边附和。

  看来,谈判策略,他们事先是演练好的。

  但不管他们怎么说,丁伟只是笑。

  他不能随便表态。

  尤其是,这个数目,丁伟是完全不认可。

  可吴跃进的女人逼着丁伟表态。

  丁伟不表态,看来,她是不是罢休的。

  女人真是难缠啊。

  “这个数目也很大。”丁伟只好明确说。

  女人不同意。

  “这数目还大啊,这已经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了,咱们厂子情况还是不错的,如果不是儿子要买房,急着用钱,我们是不可能退股的。别说这个数目退股,就算是再多一倍,我们也不会干。”女人说。

  丁伟还是想耐心地跟女人讲讲理。

  “如果你以这个数目退股,那韩刚呢?韩刚也要求按同样的比例退,我怎么办?还有老周。”丁伟说。

  丁伟是想让女人考虑一下全局,不能就惦记着自己多占便宜,假如大家都像她那么做,厂子非倒闭不可。

  不用环保局来查,也得关门大吉。

  女人有自己的说辞。

  “韩刚是你妹夫,你们都是一家人,多点少点都没关系。老周么,只有百分之五的股权,他就算是狮子大张口,他能要多少。”女人说。

  女人又多说了一些话。

  女人意思是,反正丁伟和韩刚是亲戚,多算点少算点,无所谓,另外,韩刚是丁伟的妹夫,是个软蛋,不那么有出息,丁伟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他才不敢跟丁伟争辩呢。

  所以,他不会有意见。

  所以,他不会有意见。

  “他就算不会有意见,我也得一碗水端平吧,我给你按那个比例退股,韩刚也只能按那个比例来。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丁伟说。

  女人还想说什么,丁伟打断了她。

  “还是找律师吧。你要是不信任那个会计事务所,咱们可以另找一个,律师也一样,你不信任冯琼,咱们就换一个,看看人家怎么说。”丁伟说。

  “可我儿子要买房,急需钱,定金我们都交过了。”女人说。

  她还是在磨。

  丁伟只能无能为力地耸耸肩。

  女人又探讨新的主意。

  “公司能不能先借我们一点钱。”女人说。

  “你要借多少?”

  女人说了数目。

  丁伟笑了。

  她要的这个数也很讲究啊。

  公司账上就那么多钱,她就打算借走一半,她想得很清楚啊。

  丁伟明确拒绝了她。

  “不行。”丁伟说,“公司应急用的备用金,你就打算借一半走,怎么能行。”

  丁伟很少这么强硬。

  女人也不敢再多说。

  可她还在装可怜。

  “那怎么办呢,买房的定金我都交了,也不会给我退,怎么办呢。”她说。

  丁伟又心软了。

  “这样吧,厂子正在抓紧赶一批产品,这批产品如果能交付,应该会回收不少货款。到时候,我想办法给你解决一点吧。”丁伟说。

  女人瞪大了眼睛。

  “环保局不是已经把厂子查封了,不让开工了吗?”女人问。

  查封厂子的事,女人也知道啊。

  怪不得呢,这么着急来退股呢。

  “我让冯琼想想办法,让环保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让咱们这批产品能交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批产品能交付,咱们就有点资金,就能解决咱们短时间的问题。”丁伟说。

  能解决厂子的问题,女人并不关心,虽然,她现在还是厂子的股东之一。

  她关心的是,又有货款可以收了。

  那么,货款有多少呢?

  她又开始打听了。

  丁伟没有告诉她,只是说,这批货,量不少。

  女人看了看她的丈夫,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五

  最近,蒋虎感觉不错。

  有种混出头的感觉。

  从看守所放出来后,他折腾起了赌博生意。

  他在四、五个台球厅里放了钓鱼机。

  每天都进账不少。

  比以前搞土方时强多了,没有竞争对手,不用考虑打打杀杀,只要跟派出所的黄所长维持好关系,弄清楚什么时候上面会来查,什么时候该把赌博的那些机器藏起来,就没什么问题了。

  关键是,每天都有进账啊。

  这感觉太好了。

  蒋虎悠然地冲着淋浴,打算洗过澡以后,去巡查巡查他的领地,这时候,小琴在卫生间的门口叫他。

  “蒋哥,你手机响了。”小琴说。

  这是谁啊,这个时候来电话。

  真不长眼。

  但蒋虎还是压住火。

  最近,他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看看,是谁的电话。”蒋虎说。

  “好像是冯律师的电话。”小琴说。

  “是冯律师?”

  “是。”

  蒋虎马上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连湿漉漉的身子都没擦。

  他接过了电话。

  “冯哥,你好,你好。”蒋虎热情洋溢地说。

  冯琼的语气倒没那么亲热。

  “正忙着呢?”冯琼说。

  蒋虎实话实说。

  “没有没有,刚才在洗澡呢。”蒋虎说。

  “那打扰了啊。”

  “没事,没事。有什么事,冯哥您吩咐。”蒋虎客气地说。

  冯琼迟疑了一下。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晚上请你吃顿饭,不知道你方便么?”冯琼说。

  蒋虎连忙表态。

  “方便,方便,跟冯哥吃饭,我什么时候都方便。”蒋虎说。

  冯琼说了个酒店名字。

  “晚上七点吧。”冯琼说。

  “好的,好的,冯哥。”蒋虎说。

  除了对警察,小琴还从没见过蒋虎这么客气。

  他总是做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好像,随时都准备跟别人干一架。

  看蒋虎哼着小曲,拿着毛巾擦干身子,心情似乎还不错,小琴也就敢多问一句。

  “这冯律师是谁啊?”她问蒋虎。

  “这冯律师?他呀,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蒋虎说。

  “救命恩人?”

  “是啊,真正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蒋虎说。

  小琴哦了一声,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她懂规矩。

  不该问的,不能多问。

  可蒋虎这会儿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上次我伤人,被抓了进去,多亏这个冯律师上下活动,我才能被判了个缓刑,要不然,我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呢,你说,这冯律师是不是我的大恩人。”蒋虎说。

  倒是帮了大忙。

  不过,他是律师么,为当事人服务,尽量让当事人少受惩罚,好像也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也没什么特别的。

  “这个冯律师真不一样,”蒋虎说,“我那时候穷得叮当响,我出了事,平时的哥们也离得远远的,这个冯律师替我上下活动,没要我一毛钱,办事都是他自己垫钱。”

  “办事垫自己的钱?这样的律师还真是少见。”小琴说。

  蒋虎笑了一下。

  “我总觉得,我跟这个冯律师有点缘分。”蒋虎说。

  缘分?

  和一个大男人?

  “在我经验里,别人对我好,要么,是因为我有钱,要么,是因为怕我,而这个冯律师呢?他干嘛对我那么好?素昧平生的,啥报酬都不要,也替我跑事,是什么原因呢?”蒋虎说。

  小琴也说不出来原因。

  “要知道,我那时候一点钱也没有啊,也没人愿意借给我钱,连赔人家伤者的钱都没有,都是冯律师替我垫的,而他完全没必要对我那么好,初次见面,非亲非故,他干嘛要对一个关起来的流氓那么好呢?”

  蒋虎也知道自己是流氓啊。

  “是挺不寻常的。”小琴说。

  蒋虎开始穿衣服,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晚上和我一起去吧,见见我的恩人。”他说。

  小琴内心一阵激动。

  蒋虎的几任前女友,都最后甩了蒋虎,大概伤害比较大吧,让蒋虎对女人有些成见。他虽然跟小琴交往,但还从来没对外确定过小琴女朋友的身份。

  要带小琴去见恩人,这意味着一些事。

  但小琴尽量显得平淡一些。

  “好啊。”她说。

  “把你最好的衣服穿上,好好打扮打扮,我得让我的恩人看看,我现在也混出点人样。”蒋虎说。

  “恩。”

  小琴是精心打扮了。

  蒋虎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的母亲前年癌症也去世了,这个恩人,大概是在蒋虎心里最亲近的人。

  就像家人。

  蒋虎带她去,那就是去见家人啊。

  当然,也就是说,跟小琴的关系,更进一步,或者,已经趋于正式化。

  不过,蒋虎这人不善表达,他当然不会把这层意思说出来。

  小琴打扮得像邻家女孩。

  见家人么,就得把最淑女的那一方面表现出来,而问题少女的方面,尽量隐藏起来。

  这才能给家人留下好印象。

  蒋虎对小琴的这种装扮也觉得新鲜,但显然,他是认可的,是满意的,一路上夸了小琴好几次。

  小琴认识蒋虎快三个月了,小琴知道,能被蒋虎开口夸几次,那是非常难得的。

  冯律师已经在包间里等着呢,他们进去时,看见冯律师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抽着根粗雪茄。

  蒋虎连忙向冯琼道歉。

  冯琼看了一眼蒋虎身边的小琴。

  “不用道歉的,你又没迟到。”冯琼说。

  “但还是让你等我们了。”蒋虎说,脸上堆满了笑。

  他不经常笑,所以,小琴觉得,他笑得不那么自然。

  冯律师又看了一眼小琴。

  蒋虎才想起来向冯琼介绍。

  “这是小琴。”蒋虎说。

  冯律师向小琴致意。

  “哦,你好。”冯律师说。

  “你好。”小琴说。

  冯律师的脸又转向蒋虎。

  “这是你女朋友?”冯琼问。

  蒋虎涨红了脸,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小琴感觉到心里一阵温暖。

  冯律师笑了一下。

  “恩,不错。”他对蒋虎说。

  这是夸奖。

  虽然很简短,蒋虎明白,这是在夸奖他。

  蒋虎涨红了脸。

  “还好,还好。多亏冯哥你当年帮我,要不然,我怎么有今天。没有冯哥帮忙,估计我现在还蹲在号里吃牢饭呢。”蒋虎说。

  冯律师否认了。

  “我没帮多大忙,你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冯律师说。

  蒋虎又涨红了脸。

  “冯律师你就是我的大恩人,我知道的。我真知道。”蒋虎说。

  冯律师笑笑,就没有再跟蒋虎纠结这个问题。

  他了解蒋虎,知道他看起来像是流氓,看起来吓人,其实,那只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就像刺猬炸起了毛,只是想吓退想伤害它的对手,实际上,他倒是个老实的孩子。

  蒋虎从小就没有父亲,母亲又找了个继父,继父喝完酒就会变着法地虐待他,周围的小伙伴也欺负他,他慢慢就养成了现在的性格。

  他得让别人怕他,躲着他,才不会伤害他。

  但内心深处,他倒是个单纯的孩子,这个,冯琼是知道的。

  冯琼不再跟他辩论。

  他递给蒋虎一根雪茄。

  蒋虎连忙接住,冯琼又给他燃着。

  蒋虎一个劲儿道谢。

  “冯哥你还抽烟呢?我以前还从未见你抽过烟。”蒋虎说。

  冯琼笑笑。

  “偶尔也抽点。”冯琼说。

  蒋虎略有点迟疑,但他还是问了。

  “冯哥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他问。

  冯琼挺敏感的。

  “你干嘛要这样问?我看起来像是有心事吗?”他问蒋虎。

  “呃,稍微有点吧。”

  “是吗?”

  “呃,刚进来时,看你抽雪茄的样子,好像有点心事。”蒋虎实话实说。

  冯琼静了一会儿,改变了话题。

  “你最近生意怎么样?”冯琼问蒋虎。

  “还不错,上个月就收了二十几万。”蒋虎老实地回答。

  “二十几万呢?那还真不少。”

  蒋虎傻笑。

  “还行吧。”蒋虎说。

  冯琼看了一眼蒋虎。

  “得存点钱,别挣多少就花多少,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用钱的地方也多。”冯琼说。

  蒋虎不住地点头。

  “另外,对黄所长,也得大方一点。”冯琼说。

  “是,是。”蒋虎说。

  黄所长就是冯琼介绍认识的。

  “人么,还是要大方一点,别小里小气啥都舍不得,人家也不容易。”冯琼说

  “是,我知道。”蒋虎说

  他们点了菜,冯琼给蒋虎点了瓶白酒,他倒是只喝了一小杯。

  他终于言归正传了。

  “呃,我有个事想麻烦你。”他说。

  蒋虎郑重地望着冯琼。

  “什么事?你尽管吩咐。”蒋虎说。

  冯琼只是笑了一下。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方便的话,麻烦你帮帮。”冯琼说。

  “你说,你说。”

  冯琼夹了一口菜。

  “明天我就结婚了,想请你去喝喜酒。”冯琼说。

  蒋虎瞪大了眼睛。

  “太好了,我一定参加,在哪个酒店啊?”他问冯琼。

  冯琼说了酒店名字。

  “我一定参加,一定。”蒋虎又说了一遍。

  冯琼没吭声,又夹了一口菜。

  蒋虎像是突然明白点什么。

  “冯哥,你结婚办事缺钱么?如果缺钱您尽管说,我虽然没多少积蓄,我愿意全都拿出来。”蒋虎说。

  蒋虎能这么说,冯琼挺感激的。

  但他摇头了。

  “谢谢你,我不缺钱。”他说。

  “你别客气啊,我要是能帮你点忙,我会非常开心的。”

  冯琼笑了。

  “我的确需要你帮忙,但不是在钱方面。”他说。

  “哦?什么事,你说。”

  “我明天结婚,今天才通知你,是不礼貌的,这我知道,但我其实是不想让你破费。你挣钱也不容易。”冯琼说。

  蒋虎不干了。

  “冯哥你这么说,就是不把我当兄弟。什么破费啊,冯哥你的大喜事,我怎么也该表示点。你要是不告诉我,那才真是不够意思呢。”蒋虎说。

  冯琼哈哈笑着。

  “我那么想,可能不对,但这几天思来想去,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忙。”冯琼说。

  “是什么事,你说。任何事,我都愿意帮冯哥你干。”

  “呃,是这样的,我当律师这么多年,也得罪了不少人,而我未来的岳父呢,办的厂子,最近生意也不太好,明天我怕有人闹事,想让你带几个兄弟去,如果有人闹事,帮助维持一下秩序。”

  原来只是这事啊。

  还不是小事一桩。

  “需要多少人,你说。”蒋虎说。

  “不需要太多吧,十个人左右吧,正好可以凑一桌。我给你们留了一桌。”冯琼说。

  “那没问题。”

  可冯琼觉得,他还是得再交代一下。

  “明天,我可能会说一些话,但有人会不乐意听,有你们维持秩序,我大概就能把我想说的话说完。”冯琼说。

  “我明白。你讲话时,谁敢捣乱,我他妈的就废了谁。”

  冯琼放心了,他拿起雪茄,又燃着了,可他回头时,看见了小琴的眼神。

  这小姑娘是明显不信任冯琼啊。

  她大概觉察出来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恩,聪明的姑娘。

  七

  虽然紧赶慢赶,但丁伟还是比约定时间晚了十分钟。

  这种事不常见。

  丁伟觉得挺愧疚的。

  当然,他也知道,办公室的赵主任会帮他维持住局面,他还是觉得非常不舒服。

  他进门就道歉。

  每个人,只要抽烟,他都递上一根,还坚持燃着。

  老胡哈哈笑了。

  “没事的,”老胡说,“明天就是你女儿的大喜之日,你事情多,千头万绪的,我们都知道。再说,咱们又不是开会,规定了严格的到场时间,晚几分钟没什么的。”

  “谢谢,谢谢。”丁伟不住地说。

  但安排餐桌上的位置时,他有些犯难了。

  老胡是他最大的客户,应该坐在主宾的位置,可他虽然叫老胡,年纪倒不大,这几个大客户里,他是年纪最小的。

  还是老胡给他解了围。

  “按岁数坐么,谁岁数大,是老兄,理所当然坐上席。”老胡说。

  老胡就是情商高,轻描淡写就把麻烦问题给解决了。

  老胡这样提议了,别人当然更没意见了。

  上了四样菜以后,丁伟端起了酒杯。

  他要郑重地谢谢这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这还不是一般的朋友呀,都是他的财神爷啊。

  为了他丁伟家的喜事,这些财神爷远道而来。

  但,他并不那么善于言辞,他觉得,他没有把自己的感激表达出来。

  说话不行,那就靠行动来表达吧。

  他连干了三杯白酒。

  在场的都是多年的朋友,大家都知道,丁伟酒量并不怎么样,可他开场就这么猛,别人也只好跟着啦。

  丁伟又倒满了酒。

  老胡笑哈哈地阻止了他。

  “丁总别启动这么快么,咱们都先吃点菜么。”老胡说。

  老胡说得挺婉转的。

  实际上,老胡的酒量最大,就是丁伟可着劲儿喝,也不是老胡的对手。老胡这么说,是为了丁伟着想,怕他喝猛了,消受不了。

  “是,是,大家先吃菜。”丁伟说。

  吃了一阵子,丁伟又想表达他的心情时,老胡又巧妙地拦住了他。

  老胡向丁伟的办公室主任端起了酒杯。

  “上次我带家人来这里玩,赵主任招待得非常周到,来,来,我跟赵主任干两杯,非常感谢。”他说。

  赵主任连忙端起杯子。

  “应该的,应该的。”赵主任说。

  老胡这么一开头,每个人都要跟赵主任喝一杯。

  他们是丁伟的大客户,每个人都到这儿游玩过,全程陪同的都是赵主任。

  丁伟休息了一会儿。

  有一阵子不成为大家的焦点,他还是挺享受的。

  不过,只那么一小会儿,还是有人把注意力转到丁伟身上。

  是老范。

  现在赶的那批货,就是他订的。

  他关心,丁伟能不能按时交货。

  之前,赵主任已经向他保证过,货会如期交付,但他还是有点担心,他得向丁伟确认一下。

  “丁总,我的货下周能交吧?我那边的客户催得很急。”他说。

  丁伟不住点头。

  “没问题,没问题,现在正加班加点地赶呢。”丁伟说。

  老范还是有点狐疑。

  “环保局不是让你们停业整顿吗?他们会不会来个突击检查?”老范说。

  环保局让停产的事,老范也知道啊。丁伟有些尴尬。

  不过,都是他的大客户,他的情况,大客户们应该也有所掌握,这也正常。

  “私下跟环保局沟通过了。”丁伟说。

  “沟通过了?私下?”

  “恩,是的。本来我们的排污只是有几个参数稍微超标了,问题也不大,你这边的货催得急,我就让我未来的女婿跟环保局私下沟通了一下,请他们通融通融,这几天不要来查,你这批货交付以后,我们搞一次彻底的整改。”丁伟说。

  丁伟是实话实说。

  这都是他的老客户,都是老江湖了,他不想跟他们打马虎眼,实话实说,或许,效果更好。

  老范笑。

  “你未来的女婿不错么,还有环保局的关系。”老范说。

  丁伟也陪着笑。

  “我们市的环保局局长碰巧是我女婿的远房表哥。”丁伟说。

  老范点头。

  “哦,那不错,那不错。”老范说。

  老胡这个时候插进来,不留痕迹地夸丁伟未来的女婿。

  “他那未来的女婿我见过,很精干,话不多,是个踏实的小伙子。”老胡说。

  丁伟是由衷地笑。

  “这也是缘分。我认识我那女婿,本来是因为厂子的环保问题,我听别人说,我那女婿接过几个跟环保局的官司,都解决的不错,几方都满意,我就找这个律师来,看看我们厂子的问题能否有个比较好的解决。那个时候,环保局就开始频繁来查,我已经有危机感了。没想到,我女儿在我公司认识了冯琼,两人居然看对眼儿了,嘿嘿嘿,真是缘分使然呀。”丁伟说。

  “这么说来,环保局应该是你女儿女婿的媒人呀。”老胡说。

  大家都笑起来。

  “是,是,还真可以这么说。”丁伟说。

  老范有问题了。

  “既然你女婿跟环保局局长有关系,那你怎么不跟环保局做做工作,让他们别来查了,别来找事了。天天找事这多烦人呀,太影响生产了。”老范说。

  丁伟点头。

  “这方面我也动过脑筋,没办法,现在环保抓得严,就算认识几个人,有点关系,正常的检查也必须有。再说,省环保局也经常下来抽查。”丁伟说。

  “哦,也是。”

  “唉,现在厂子难干呀,不光考虑质量问题,销售问题,还得考虑环保,整个经济情况又不算特别好,价格又上不去,唉,太难干了。”丁伟说。

  老胡也附和。

  “是的,厂子越来越难搞,而且,以后环保方面也会越来越紧,这是大势所趋,不是认识某个人,有点关系,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过,丁总,你不妨考虑一些长远的计划么,终极的解决办法。”老胡说。

  老胡这一番话引起了丁伟的重视。

  “什么终极的解决办法?胡总您有什么高见?”丁伟说,完全是请教的口气。

  老胡倒谦虚。

  “嘿嘿,我有什么高见,只是,偶尔多想想。”老胡说。

  但丁伟坚持请教老胡的高见。

  老胡只好说了。

  “丁总是否考虑过把厂子搬迁到偏远的地区?”老胡说。

  “考虑过。”丁伟说,“我们市的经济开发区邀请过我们,环保问题,他们承诺统一解决,但我算了一笔账,还是拒绝了他们。”

  “怎么了?”老胡问。

  丁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主要还是资金问题。建新厂,换新设备,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以我目前的情况,我还负担不起。”丁伟说。

  老胡也笑。

  “可以想想办法么。”老胡说

  “也想了,但现在银行贷款越来越难搞了,开新厂,看来呀,指望不了银行。”丁伟说。

  “哦。”

  丁伟倒不避讳,更进一步说明。

  “现在我们每月还银行的利息,还没问题,还本就困难了,银行三天两头来,看我们的情况是否正常,会不会突然破产。他们时刻准备来催帐啊。”丁伟说。

  每个月都是如履薄冰。

  一个银行来催帐,那别的几个准马上也来,像约好了似的,这种情况一出现,那厂子是真经营不下去了。

  只好关门大吉了。

  老胡喝了一口酒。

  “其实,可以开阔一点思路。”老胡说。

  老胡是话里有话啊。

  丁伟当然要一问究竟。

  老胡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比方说,我。”老胡说。

  “你?”

  “是啊,比方说我。如果,丁总你投产一个新厂,首先,以你丁总的为人,多年的生产管理经验,丁总您要是缺钱的话,我愿意投点资。”老胡说。

  这个,丁伟从来没考虑过呀。

  倒是一个不错的合作。

  老胡他是了解的,人非常好,资金实力也强。

  “你现在的厂也能勉强维持,”老胡说,“但从长远来看,还是得早做打算。你的厂离市区太近了,早晚会让你们搬迁,既然如此,何必不早搬。”

  “是的。”丁伟说。

  “丁总,你得知道你的长项。”老胡说。

  丁伟微笑。

  “我有什么长项?”丁伟问。

  “首先是为人。”老胡说。

  “为人?”

  “是啊,咱们打交道不下十年吧,我对丁总您的性格还是有些了解,您呀,实实在在是一个厚道人。”老胡说。

  别的人都赞同。

  这赞扬倒不过分。

  丁伟的理念就是,宁愿自己吃点小亏,也不能让别人吃亏。

  不过,丁伟从未对外宣传过他的理念,他只是默默地做。

  但做的时间久了,他的特点还是被大家认识到了。

  “就冲你的厚道,我愿意投资你。”老胡说。

  老范也马上说话了。

  “不错,不错,老丁是厚道,我也愿意投资。”老范说。

  老范么,丁伟就不是那么赞赏。

  老范是有便宜一定要争,和他打交道这么多年,丁伟是知道的。他倒也守规矩,他是在规矩范围内,力争利益最大化。

  可以做一般客户,不能在一起紧密合作。

  但跟老胡合作,丁伟是相当有兴趣。

  两人会心一笑,碰了一杯酒,没再就这个话题谈论下去。

  八

  房子有些小了。

  一大早,就挤满了人。

  小舅最闹腾。

  开始,他对冯琼这套房子不太看得上眼,面积不算大,等他问清楚这套房子是多少钱买的,他瞪大了眼睛。

  “这么多钱啊,”他说,“就凭你这套房子,你就可以算得上咱们镇上的首富了。”

  小舅的毕生目标就是,想当镇上的首富。

  只要能当镇上的首富,他就心满意足了,让他当省长他也未必乐意。他的虚荣圈仅限于全镇的范围。

  每样东西,他都要问冯琼价格。

  他要回镇子上炫耀,需要这些数据。

  冯琼正好比较挑剔,要么不买,要么就要好的。甚至连烟灰缸都价格不菲。

  小舅不住地大声惊叹。

  旁若无人地赞叹。

  或者说,故意夸张地大叫,以显示,他在这家里的地位。

  他是最小的弟弟,唯一的男孩,那就得是家里的中心,虽然他这个小弟弟也年近半百了。

  相比之下,冯琼二叔家低调得多。

  二叔家人都到齐了,连小儿子全家也从新疆赶过来了,他们都在外面打工,当然比小舅见多识广,知道低调一些,或许更得体。

  二叔先发现了问题。

  他问冯琼的妈妈。

  “怎么连个喜字都没贴啊?”他问。

  冯琼的妈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儿子。

  儿子回答了。

  “哦,忘记贴了。”冯琼说。

  “这怎么能忘记呢,洞房怎么能连个喜字都没有呢。赶紧,现在贴。”二叔说。

  冯琼略微尴尬了。

  “贴纸啊,呃,我这儿没有。”冯琼说。

  “没有?没有赶紧去买呀。”二叔说。

  冯琼却没有动。

  二叔误会错冯琼的意思。

  “哦,是不能让冯琼去买,接亲的车队马上就该来了吧,新郎不在是不行,”二叔说,他命令他的小儿子,“你,你赶紧出去买。”

  冯琼阻止了他。

  “算了,不用了。”冯琼说。

  二叔难以置信。

  “结婚怎么能不贴喜字呢?洞房没有喜字,那还是洞房吗?”二叔说。

  “呃,大城市不讲这么多规矩,没关系的。”冯琼说。

  “再不讲规矩,洞房也不能没喜字呀。”二叔说。

  二叔试图说服冯琼,冯琼也知道,二叔这是为他好,冯琼只好对他态度生硬了。

  “不用了。”冯琼简洁地说,但抛地有声。

  二叔张大了嘴。

  冯琼不再解释,离开了二叔,小舅要问书桌旁的那张红木椅子多少钱。

  门铃这时响了。

  是冯琼的两个伴郎来了。

  这两个伴郎是律师事务所的两个实习生,穿戴得非常正式,但那两张脸说不出的稚嫩。

  看见屋里这么多冯琼的亲戚,两人有点不知所措。

  冯琼招呼他们坐下,免得太尴尬。

  婚礼司仪这时打电话了,接亲的车队已经到了楼下。

  他们真够快的。

  没多大功夫,司仪领着两个摄像的上来了。

  司仪也很快发现了问题。

  他走到冯琼身旁,悄声问冯琼。

  “怎么没有贴喜啊?”他问。

  “哦,忘贴了。”冯琼说。

  司仪没说什么,但表情很惊讶。

  这事怎么能忘了呢。

  但他没有指责冯琼,冯琼毕竟是他的客户,他的上帝。

  “赶紧找人贴啊。”他悄声说。

  冯琼却无动于衷。

  “哦,算了吧,不贴就不贴吧。”冯琼说。

  司仪难以置信的表情跟二叔很相似。

  但他也不好说什么。

  反正,他也提示了,他的义务已经尽到了。

  每个人都对摄像说了一段祝福的话,但司仪不太满意。

  重头戏应该是冯琼的妈妈,未来的婆婆应该多说两句话,但冯琼的妈妈并没有什么喜悦,只是简单地说了两个字:祝贺。

  司仪启发冯妈妈。

  冯妈妈却未开尊口。

  司仪这时候才意识过来。

  大概这家人对这婚礼不太满意吧,所以,才这么冷淡。

  不满意干嘛结婚呢。

  但司仪什么也没说,他也不再自寻烦恼,他只是草草地进行他的步骤。

  别管客户是什么情况,他该有的程序还得有。

  接亲的车队是冯琼在婚庆公司定的,老丈人丁伟说,就不用定车了,他能叫十几辆的奔驰,但冯琼拒绝了老丈人的好意,他坚持自己定。

  他有个原则,婚礼的全部费用由他出。

  他本来完全不必这样,丁露也劝他不必这样,但他坚持。

  丁露觉得,他大概是男人的自尊吧,虽然不算有钱,但还非常自尊,好像丁露娘家在婚礼上花点钱,就是损害了他的自尊。

  车队是八辆车,还得拉娘家人,因此,一部分人要直接去饭店,这就有了小争执。

  小舅一定要去接亲。

  他是全家的核心,不能不去。

  别的人虽然没有明说,当然还是想坐车去新娘家瞧瞧。据说,新娘家可有钱呢。

  有假意的推脱,假意的礼让。

  还是司仪干练,他逐个安排,正好坐满了三辆车。

  可临出门时,冯琼让他们等等,他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做。

  他让司仪给他摄像。

  在餐桌周围空出了一片地方。

  然后,他请出了他的幸运符。

  他打开白绢,露出那张小孩的照片。

  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开始磕头。

  所有人都不吭声了,连咋咋呼呼的小舅也沉默了。

  不过,小舅、二叔他们沉默,是因为他们知道那张照片的来历,而司仪、伴郎沉默,完全是因为诧异。

  太诡异了,干嘛要对一张小孩子的照片磕头呢。

  也没人跟他们解释,关键是,每个人的表情还那么沉重。

  冯琼一板一眼地磕了九个头,才站起来,用白绢包好照片,放到上衣口袋里。

  冯琼已经神色如常。

  他冲司仪笑。

  司仪目瞪口呆的,并没有什么回应。

  “走吧,咱们出发吧。”冯琼说。

  九

  丁露家的别墅大门上,倒是贴了两个大大的喜。

  但是,保姆刘阿姨早上五点半开门时,却发现门前正中间,躺了一只死猫。

  这也太晦气了。

  难道有人恶作剧?

  保姆把女主人请来研究。

  女主人勃然大怒。

  也忘了自己是洁癖了,她掂着死猫的一条后腿,径直走到小区的垃圾桶边,扔了进去。

  然后,她直接去找小区的保安队长了。

  她要调录像出来看看。

  怒气冲冲的阔太太也没人敢惹啊,保安队长叫醒了睡眼朦胧的技术人员,开始一点一点地找。

  很快,就找到了那段录像。

  没人扔死猫。

  那只猫是自己摇摇晃晃走了几栋房子,最后倒在丁露家的门口。

  女主人有一阵子没说话。

  保安队长开腔了。

  “大概那只猫吃了有毒的老鼠。”保安队长说,他是想分析猫的死因。

  女主人瞪着保安队长。

  “有毒的老鼠?老鼠怎么会有毒?”她问。

  保安队长连忙解释。

  “咱们小区没有放毒鼠药,那太不安全了,但我听说,好像隔壁小区放过,那只猫大概吃了被毒死的老鼠,自己也毒死了。”保安队长说。

  “他们怎么能乱放毒鼠药呢?那多不安全啊,得投诉他们。”女主人说。

  保安队长只能微笑。

  别人小区的事,他能说什么。

  可女主人就是想发火。

  “还有你们,”女主人说,“你们怎么能让外面的野猫随便进咱们小区呢?”

  保安队长更哭笑不得了。

  “野猫怎么管得住呢。”他小声说。

  女主人跟他争辩。

  “怎么管不住?”女主人说。

  幸好,这时候,丁露赶过来了。

  她劝妈妈消消气。

  一只死猫有什么啊,没必要那么生气。

  妈妈却完全不同意她的观点。

  “今天是咱们什么日子啊?我怎么能不生气。”妈妈说。

  丁露陪着笑。

  “妈,别那么迷信么,只要咱们人好,又怕什么不吉利呢?”丁露说。

  妈妈终于不再吭声了。

  丁露哄着妈妈离开。

  “走吧,走吧,赶紧回家吧,化妆的人就该来了。”丁露说。

  妈妈慢慢往回走。

  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事。

  她回过头吩咐保安队长。

  “死猫的事,别跟别人说啊。晦气。”她说。

  保安队长连连点头。

  “没问题,没问题。”保安队长说。

  丁妈妈接着又低声嘟哝了一句。

  “不好的事,没必要跟别人乱说。”她说。

  “是的,是的,你放心。”保安队长说。

  丁妈妈回到家就开始洗手。

  洗了十几遍,她感觉手上还沾有脏东西,还想去卫生间洗一遍。

  丁露劝妈妈。

  “早洗干净了,你完全是心理作用。”丁露说。

  “不行,不行,我还得再洗一次。”

  丁妈妈又跑进了卫生间。

  丁露也跟过去了。

  她看着妈妈用消毒液揉搓着手上每块皮肤,等妈妈用水冲干净以后,她才说话。

  “这次洗好了吧。”她说。

  可妈妈还是不那么确定,举着手,对着灯光,瞧来瞧去。

  丁露苦笑。

  “嗨,别看了,肯定洗干净了。”丁露说。

  “真的吗?真洗干净了?”

  “没洗干净也不能再洗了,再洗,你的手就该蜕皮了,手蜕皮了,就不好看了。”丁露说。

  这次,成功地说服了妈妈。

  “哦,是不能再洗了。”妈妈说。

  “已经洗干净了,你就别想那事了。”

  妈妈忍不住叹气。

  “那死猫该有多脏啊,该有多少细菌,我当时气糊涂了,想都没想,拎起来就扔进垃圾箱了。唉,现在我真是后悔,我应该拿张报纸垫在手上,再去拎。”妈妈说。

  “或者,你可以让刘阿姨去扔。”丁露说。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让保姆去扔呢,嗨,当时真是气糊涂了。”妈妈说。

  妈妈又在看手。

  丁露赶紧岔开了话题。

  “爸爸呢?他现在在哪儿?”丁露问。

  这次又成功了。

  妈妈不再看手,而是把怒火转移到丈夫身上。

  “你爸爸在哪儿?哼,鬼知道他在哪儿。那有这样的爸爸,女儿要出嫁了,他居然头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什么人啊。”妈妈说。

  女儿必须得替爸爸说两句。

  “那几个是爸爸最大的客户,人家大老远来参加我的婚礼,爸爸当然得好好陪陪人家。”女儿说。

  “好好陪,也不能把自己搞得那么醉吧。”

  “爸爸醉得厉害吗?”

  “是啊。昨晚赵主任给我打电话,说你爸路都走不成了,让赵主任送他到办公室睡,晚上就不回来了。”

  “怎么不回来呢?回家咱们还可以给他熬点粥,让他好受一些。”

  妈妈撇了撇嘴。

  “他是怕我嫌弃他。”妈妈说。

  “嫌弃?”

  “他一身酒味儿,我当然嫌弃他,弄不好他再吐了,那我一夜就睡不好觉了。所以,他现在很自觉,一喝多,就不回来了,在他办公室里睡。”

  女儿有点责备地瞧着妈妈。

  “你这不对吧,爸爸喝多了,你就不让他回家了?”女儿说。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没有啊。谁不让他回家啊。我从来没说不让他回家,是他自己不回家,怕给我添麻烦。”妈妈说。

  “还不是因为你老吵爸爸。”

  “谁老吵他呀,他真喝多了,我就不吵他了,我会想办法让他舒服一些,不过,有一次,呃。”妈妈说。

  她住了嘴,不往下说。

  “有一次怎么啦?”女儿追问。

  “有一次他喝多了,在卧室吐了一地,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在卧室住。”妈妈说。

  女儿记起来这事。

  妈妈宁愿在客房住,也不愿意回卧室。

  “你的洁癖又犯了?”女儿说。

  妈妈脸红了。

  “反正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就觉得卧室都是他吐出来的那个味儿,怎么擦洗,怎么通风,我都觉得不舒服。过了一个月,我才感觉好点。”妈妈说。

  “从那以后,爸爸喝多了,就不敢回来了,是吧?”

  妈妈笑笑。

  丁露不再说什么,拿起手机拨通了爸爸电话。

  过了一会儿,爸爸才接电话。

  有气无力的。

  “你怎么样啊?”丁露关切地问。

  “好一点了。”爸爸说。

  “你现在在哪儿啊?”

  “现在在街上找羊肉汤呢。”

  “羊肉汤?”

  “恩,能解酒。”丁伟说。

  “你开车找吗?”

  “没有,打了的士。”

  “我给你司机打电话,让他待会儿去接你。”

  “不用了。待会儿我再打的士。没事。”爸爸说。

  丁露放下电话,表情不太舒展。

  “爸爸现在还没过来劲儿,听他的声音,他应该还比较难受。”丁露说。

  妈妈又忍不住骂老公。

  “你今天结婚,他连路都走不成,那闹得笑话才大呢。”妈妈说。

  丁露瞪眼。

  “笑话什么啊。都是老客户,老朋友,谁不知道我爸的为人啊,有啥笑话的。”丁露说。

  “哼,老朋友?老客户?关键是,还有别人啊。”

  “别人?谁?你是指冯琼家里的亲戚吗?想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呗。”丁露说。

  妈妈倒不怕冯琼家的亲戚。

  “还有银行的人。”妈妈说。

  “银行的人?”

  “恩。你爸爸专门安排了一桌,是招待几个银行的客户经理。看你爸最近情况不太好,那几个客户经理经常来催债,你爸专门给他们安排一桌,是想安抚安抚他们。你爸要是今天丢人了,估计以后贷款更不好弄了,催债也会催得更厉害。”妈妈说。

  那倒是不太妙。

  十

  负责化妆的小姑娘出了大问题。

  她带着她的化妆箱按时来了,但是,打开箱子,才发现空了一半。

  她的小侄女昨晚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玩,而一大早小姑娘出门时,也没有检查,提着箱子就出来了。

  只好让她爸爸立即送过来。

  小姑娘一个劲儿道歉,委屈地快哭了。

  但更糟的事在后面。

  丁伟回来了。

  他鼓着嘴进了门,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丁露问爸爸。

  他还是不说话。

  问急了,他才张大了嘴,露出来。

  他的门牙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药棉。

  药棉已经又沁满了血迹。

  老婆也冲了过来。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啊,你的牙呢?”老婆问。

  丁伟笑着。

  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

  “喝完羊肉汤,下台阶时没注意,滑了一跤,磕掉了牙。”他说。

  他的声音也大变。

  大概跟没有门牙有关系。说话漏风。

  妻子首先关心他的安全。

  “怎么样啊?有事没事?”她问。

  “呵呵,没啥事。”

  “到底怎么样啊?”

  “我去过医院了,让急诊简单处理了一下,大夫说,没啥大事。”丁伟说。

  妻子这才放心。

  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她开始河东狮吼。

  “你到底怎么回事啊,闺女今天出嫁,你倒好,把门牙给磕掉了,你的脑子糊涂了吗?”她冲丈夫喊。

  丁伟一个劲儿地认错。

  但太太还是不依不饶。

  “待会儿婚礼典礼怎么办?让你这个老丈人发言,你怎么发言?你真是脑子坏掉了。”太太说。

  丁伟陪着笑。

  “你代表我发言。”丁伟说。

  但说话不是丁太太的长项,在一群人面前说话,她从来没干过。

  “我?我不行。”她说。

  “没啥不行的,就说两句喜庆话呗。”

  太太让丁伟张大嘴,她要再观察观察。

  实在太难看了。

  而且,丁伟的面部肌肉还没有适应没有门牙的状态,拿掉药棉,更显得别扭、狰狞。

  丁伟又拿了一团新的药棉,塞在掉牙的地方。

  太太看着女儿。

  “去装个假牙怎么样?赶紧去装个假牙,就不难看了。”她问丁露。

  丁露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以为装假牙这么简单啊,跟装个眼睫毛一样容易啊,要装假牙,得拍照、做模,至少一两周时间。”丁露说。

  “一两周时间?要这么久?”

  “当然啦。”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

  “去私立医院怎么样?多掏点钱就多掏点钱呗。”妈妈说。

  妈妈显然没有抓住事情的本质。

  “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需要那么多时间。装假牙,得根据你口腔具体的情况,不是随随便便地就能装一个。”丁露说。

  丁妈妈望着丁伟。

  丁伟点头。

  “大夫也是这么说的。呃,恩,装假牙是需要时间。”丁伟含混地说。

  太太忍不住又怒发冲冠。

  “你掉牙也掉得不是时候,偏偏在女儿出嫁时掉,真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一点责任心也没有。”太太说。

  丁伟只是笑。

  他没有辩解。

  尽管,这跟责任心完全没关系。他恰恰是因为责任心,昨天晚上才喝那么多,才有今天的事故。

  “好了,好了,别说了,爸爸也不是故意的。”丁露说。

  谁会故意磕掉自己的好牙。

  丁妈妈终于想清楚了这个问题。

  “唉,看来,得我发言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没事,你就说两句感谢的话就行了,不用说太多。”丁露说。

  “说两句就行么?”丁太太问女儿。

  “行,两句就行,没必要说更多。”

  丁太太叹了口气。

  “也只能如此了,说就说呗,就说两句话,我还是可以说的。”丁太太说。

  大姨和她女儿来了。

  是她女婿家的豪车送来的,正停在丁伟家门口,大姨尽量磨蹭了一会儿,才下车。

  她想让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看,她虽然没有妹妹漂亮,没有妹妹嫁得好,但她女儿嫁得好啊,她现在就是比妹妹扬眉吐气。

  新娘的妆居然现在还没有搞完。

  大姨有机会一进门就大呼小叫。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有化完妆呢。”大姨说。

  丁露白了大姨一眼,没有接腔。

  化妆的小姑娘又开始可怜巴巴的解释、道歉。

  大姨吵那个小姑娘。

  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

  她还谈到了法律问题。

  如果,因为她的失误,导致婚礼延误,该怎么赔偿这损失?

  小姑娘更是瑟瑟发抖。

  丁露制止了大姨。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再说,不更耽误时间么。”丁露说。

  她又安慰小姑娘。

  “没事,时间并不算晚,再说,就算是晚了,也没什么。没关系滴。”她说。

  大姨又把目标锁定到妹妹身上。

  “你怎么搞的?女儿出嫁,你也不好好把关,怎么找了个这么不靠谱的人来化妆呢?”大姨说。

  妹妹无话可说。

  只能由着姐姐随便训。

  大姨看见丁伟时,更乐了。

  一直以来,大姨对自己的丈夫不太满意,游手好闲,不负责任,跟丁伟比起来,那是有天地之别。

  可就算是丈夫那样的浪荡子,也没有在女儿出嫁的那天,把自己的牙磕掉啊?

  丁伟这算什么事呢。

  丁伟尽量往幽默的地方解释。

  “看来,我下意识里,还是舍不得女儿出嫁,心里难受,就磕掉了自己的门牙。”他微笑着说。

  丁露穿上婚纱时,大姨才停止自己的数落。

  新娘是太美了。

  简直是完美。

  可就是这样,大姨还是找出来一点毛病。

  婚纱的左咯吱窝处,绽开了一点口。

  这婚纱是租的,真不容易发现这个细节。

  大姨又数落起来。

  干嘛要租婚纱啊?她女儿就是自己买的婚纱,哪怕就穿一次,也应该买婚纱。不应该图省钱,就去租。

  等等。

  丁露是不胜其烦。

  “有什么啊,有个小口就有个小口呗,别人又看不见。”丁露说。

  这倒是真的。

  非得把新娘的手举起来,凑到近前,才能看到那个小口。

  大姨沉默了几秒钟。

  “可是,这不吉利啊。”大姨说。

  “嗨,有什么不吉利的,没啥。”

  “出嫁却穿个破婚纱,当然不吉利呀。”大姨说。

  仿佛是为了证明大姨的理论,丁伟的手机响了。

  丁伟接了电话,脸色大变。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丁露问爸爸。

  丁伟不住地叹气。

  “环保局的检查组到厂里突击检查了。”丁伟说。

  这事,丁露也了解一二。

  “不是说跟环保局沟通好了么?这几天不查咱们,等咱们这批货生产出来,再整改。”丁露说。

  “唉,是啊,是沟通了,怎么又去突击检查了。”

  “跟冯琼打电话吧,让他问问什么情况。”丁露说。

  和环保局的沟通,一直是冯琼在做。

  丁伟拿出来手机。

  太太阻止了他。

  “别打了,他马上就来接亲了,再大的事,等婚礼结束以后再说。”太太说。

  丁伟叹气。

  “会不会耽误事?”丁伟说。

  “耽误什么事啊,不就是一中午的时间。”太太说。

  倒也是。

  三个小时以后再说吧。

  但丁伟的心是七上八下的。

  “那个客户要货要得很急,还不好说话,这批货如果我不能按时交付,以那个客户的性格,他一定会向我索赔的。”丁伟说。

  “索赔就索赔,没什么。”丁太太坚定地说。

  十一

  接亲的车队居然也晚到了快一个小时。

  路上太堵了。

  比平常堵得多,大概,今天是个好日子,结婚的多。

  这导致的结果是,所有的程序都简化了,藏起来的新娘鞋子,在指引下,几乎马上就找到了,红包也就只发了几个,就让进门了。

  当地的规矩是,婚庆典礼必须得是中午十二点之前开始,不然不吉利。赶到酒店时,司仪看了一下手表,也就差三分钟就到点了。

  司仪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能在十二点之前,宣布婚礼开始。

  他说着套话,同时,用眼睛观察现场的情景。

  很快,他就发现了特别的地方。

  离他最近的一张餐桌就非常特别。

  大概坐了十二个精壮的小伙子,和一个小姑娘。

  小伙子们全是寸头,穿了一身黑,不苟言笑,看起来就不是善茬,而且,他们似乎不介意大家能看出来这一点。而那唯一的姑娘却穿了件白衬衣,旧牛仔裤,打扮得像邻家小女孩。

  那是蒋虎和小琴。

  蒋虎带了十几个弟兄,而小琴也坚持要来,她总觉得,事情怪怪的,她想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蒋虎他们坐的位子是冯琼特别安排的。

  离婚礼主持台最近的餐桌。

  司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呀。

  怎么有一帮混混来参加婚礼?

  还坐在最前面,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

  司仪心里直打鼓。

  可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只能装傻,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

  他只是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

  总之,在他多年的主持生涯里,这次差不多是最古怪的婚礼。

  司仪说了一大段热情洋溢、大同小异的开场白以后,进行到下一步程序。

  有请主婚人登场致辞。

  司仪在话筒里重复了好几次,也没什么反应。

  通常,主婚人和证婚人的左胸口应该都配着条红色的绶带,表明身份,证婚人是丁伟的一个老朋友,胸前的绶带配着,在明显的位置坐着,可主婚人呢?

  根本找不到那么一个人。

  难道堵在路上,耽搁了?

  司仪看着新郎。

  冯琼一笑。

  “我没找主婚人。我来当这个主婚人。”冯琼说。

  司仪懵了。

  新郎当自己婚礼的主婚人?还有这操作?

  冯琼却泰然自若地接过话筒,他停了几秒钟,开始说话。

  “我知道,我当我自己婚礼的主婚人,不太合规矩,其实呢,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多跟诸位说两句话。”冯琼说。

  现场慢慢静下来。

  这和一般的套路不同,大家都好奇发生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跟诸位多说几句话呢,我想,大家听完我的讲话,大概就能明白。”冯琼说。

  又进来几个迟到的客人,冯琼挺有耐心的,等他们安顿下来。

  “首先,从我的幸运符开始说起吧。”冯琼说。

  他停下话头,观察大家的表情。

  都是错愕的表情。

  有的人知道,他的幸运符是什么,但,绝大部分的人是不知道的。

  冯琼从上衣口袋里,尽可能庄重地拿出来那个白绢包的东西。

  “这里面包的东西,就是我的幸运符。”冯琼说,“即使是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我也是先请出来我的幸运符,恭恭敬敬地磕完头,才去接亲的。”

  他慢慢打开那个白绢,拿出来那张黑白照片。

  他展示给大家看。

  他能感受到大家失望的情绪。

  冯琼不慌不忙的,只是微微笑着。

  “是的,让大家失望了,这不过是张照片,而且,是我自己的照片,是我五岁的生日照。大家一定奇怪,就这么一张照片,怎么会是我的幸运符呢?”

  这问题成功地抓住了大家的注意力。

  “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得说到我父亲的死亡。”冯琼说

  冯琼又停了一小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恩,在座的很多朋友都知道,我很小时,我父亲就去世了,”冯琼说,“还有很多人知道,我父亲是因为意外去世的,但实际上,并没那么简单。我父亲是被别人害死的,或者说,我父亲是被谋杀的,而凶手,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尽管所有的人都知道凶手是谁。”

  现场静极了。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冯琼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

  “下面,我要讲讲,我父亲是怎么被谋杀的。”冯琼说。

  虽然,冯琼的话题,跟这个大喜的场合不那么吻合,但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冯琼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又开口说话。

  “我父亲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当时,是他那个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我父亲学的是建筑,毕业后分配到一个建筑公司,他在维修一个机器时,要经过一个深六十米的基坑,可那个基坑的防护板却松动了,我父亲掉了下去。”冯琼说。

  没有人发出来一点声响。

  “这听起来像是一般的安全事故,可是,事情完全没那么简单。头一天,有人专门检查了防护板,还做了记录,没有一点问题,怎么第二天就松动了?而且,松动到足以掉下一个人,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呢?”冯琼说,他看着大家,等大家的回答。

  可谁能回答他的问题。

  “事后调查,那天下大雨,所有的工作都停止了,现场只有两个人,我父亲和他的一个同事。可这个同事不一般呀,出事的前两个星期,这个同事跟我父亲大打了一架。”

  冯琼停了几秒钟。

  实际上,这个叙述,他已经排练过无数次了,他知道,他只要足够沉着,他就能把他的感受传递给大家。

  “据后来的了解,我父亲的这个同事也是大学生,比我父亲迟一年分到建筑公司的,他是城里人,平时就瞧不上我父亲那样的乡巴佬,平时两人关系就不那么融洽。而在出事的两周前,两人更爆发了重大冲突。”

  在主持台的一侧,有一张桌子,上面有几瓶水,供司仪主持的间隙,可以润润喉咙。冯琼走过去,打开了一瓶,灌了两大口,才拿起话筒,又慢慢走回到主持台的中央。

  他这么磨叽,倒没有人抱怨。

  “他们为什么会爆发冲突呢?”冯琼说,“后来,我成年以后,当了律师以后,我又走访过当时的当事人,据说,他们爆发冲突,是因为评职称。建筑公司只有一个评工程师的名额,而符合条件的有两个人,我父亲和他的那个同事。我父亲早毕业一年,但他那个同事毕业名校,比我父亲念的大学牛多了,而且,那个同事参加的获奖项目更多。领导不好抉择这个事情,就让两个人自己商量,于是,两人吵成一片,大打出手。据说,两个人的动起手来,那个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的同事并不是我父亲的对手,我父亲不高,精瘦,但我父亲长期干农活儿,真打起来,并不吃亏。

  “最后,我父亲把他那个同事压在身下,痛扁了一顿。那个同事虽然输了,但嘴上功夫并没有输,他叫嚣着,要找个机会,杀了我爹。他显然是愤怒极了。当时谁也没想到,仅仅两个星期以后,他就实施了他的计划。

  “这位同事不愧是名校毕业,他不仅实施了他的计划,还成功地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他专门挑了那个时段,没有任何证人在场,当时也没有监控,他明明知道,我父亲要去检修那台机器,就提前搬开防护板,让防护板的一端悬空。他知道,那是我父亲的必经之路。

  “本来,建筑公司想息事宁人,按安全事故处理,但建筑公司别的同事看不下去,报了警。警察来了又能怎么办?虽然,防护板上查到了凶手的指纹,但那个名校高材生说,几天前他就搬过那个防护板,有指纹很正常。警察把那个高材生拘了一个多月,无奈,那个高材生就是嘴硬,怎么也不承认,就说那事故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生了,当我父亲走过防护板时,不知怎么回事,就滑了进去,跟他无关。没有证据,警察最后还是放了那个高材生。

  “我通过关系,也走访过当时办案的警察,警察很确定,那事几乎可以肯定是高材生搞的鬼,但他死活不承认,也没有别的证据,也只能不了了之。那警察还向我表示了歉意,他没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是啊,歉意、安慰是不少,当时的赔偿也不少,可这有什么用?怎么能安抚我那颗复仇的心呢?

  “是的,复仇,必须复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不报?”冯琼说。

  冯琼几乎是大喊。

  所有人都沉默。

  包括新娘。

  新娘并不知道新郎肚子里面藏了这么多事,惊诧地瞧着新郎,新娘的父母也呆呆的,完全听入迷了。

  过了一阵子,冯琼沉静下来,他又恢复了平静的语调。

  这平静和他刚才的大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印象深刻。

  他又对大家举起了他的幸运符。

  “这张黑白照片,是出事前一周,我父亲回老家,领我去照相馆拍的,我那时刚好五岁。出事后,人们在我父亲的衬衣口袋里发现了这张照片,沾满了我父亲的血迹,我母亲把这张照片保留下来,高三考大学时,我母亲让我每天对这张照片磕个头,再去上学。说来奇怪,从那以后,我竟然戒了游戏,再没有去过网吧,成绩也突飞猛进。

  “我经常想,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我没有答案,我只能用迷信的角度来解释这个问题。不错,沾了我父亲血迹的这张照片就是我的幸运符,就是靠着这幸运符,我戒了游戏,考上了大学,还读了法律专业。

  “读法律专业也是我从小以来的梦想,我就想搞明白,怎么有人杀了人,能以法律的名义,逍遥法外?不受一点惩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琼的声调又高了一些。

  他需要调整一下呼吸,恢复冷静。

  “当我意识到这张照片就是我的幸运符,我就心无旁骛,说来奇怪,我也再没碰到什么困难。我顺利地完成了学业,来到了咱们这个城市,应聘到知名的律师事务所,业务也做得不错,买了房,去年蒙魏所长提拔,成了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冯琼说。

  律师事务所的魏所长也来了。

  冯琼冲他点头致意,魏所长连忙微笑。

  魏所长不了解冯琼的这些家事,他只是觉得,冯琼这小伙子特别努力,脑子也灵,能处理复杂问题。

  “我真的认为,我的一切都得感谢我的幸运符,没有这幸运符,我估计不过是个农村的愤怒青年,我的一帆风顺,完全是幸运符的庇佑。

  “是的,我一帆风顺,几乎算是春风得意,但在我内心深处,复仇才是我的人生目的,活得越久,这个目标越明确。

  “可是,该怎么复仇呢?”冯琼又喊。

  没人回答。

  冯琼就自问自答。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在脑子里演示过无数遍,该怎么复仇呢?去捅仇人一刀?好像也能解点恨,但我并不满足,而且,捅了一刀以后,我恐怕也得蹲监狱。

  “我是学法律的,我想我不妨也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夺走他珍爱的东西,让他名誉扫地,甚至倾家荡产,而又不触犯法律的底线,这样才合适,才更解恨。”

  冯琼这一段话是用极其柔和的语调述说的,但听起来,更毛骨悚然。

  冯琼歇了一会儿才又说话。

  “那位高材生从看守所放出来以后,在原单位也待不下去了,虽然法律的惩罚没到来,可道德的惩罚没缺席,干了那么伤天害理的事,谁能容得了这样的人,于是,那位高材生就辞职了,回到了他的老家。

  “有那么几年,这位高材生还给我的母亲汇钱,大概是内心有愧吧,这倒有一个好处,我因此也知道,仇人在哪个城市。虽然汇款单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但是,我们还是能通过邮戳知道,他在哪个城市。

  “老天有眼,茫茫人海,居然让我碰上了这个仇人。”冯琼说。

  他微笑了,足足笑了一分钟。

  “我也因此更相信因果。做了坏事,不管你有多么狡诈,最终还会受到了惩罚。

  “我知道那是我的仇人,我的仇人却对我一无所知,这对我很有利,我可以跟仇人套近乎,了解他的一切。

  “这个高材生辞职以后,在做生意,生意还不错,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他也有麻烦,我知道他的麻烦在哪儿,知道他担心什么,知道他的软肋,更知道他最珍爱什么。

  “我要报仇,夺走他最珍爱的东西,让他倾家荡产,这就是我的目的。”冯琼喊。

  他又足足歇了一分钟。

  “于是,我就促成了今天的婚礼。”冯琼慢慢说。

  一片哗然。

  冯琼却静静地注视着丁伟。

  他在微笑。

  “老丈人,多年前你做的那件伤天害理的事,你这位高材生还记得吗?”他问丁伟。

  新娘和丁太太都瞪起了眼睛。

  到了这时,她们才知道,冯琼是针对她们家的仇人。

  丁伟倒是早知道了,冯琼说到一半,他就知道了,但他没有打断冯琼,他想听完冯琼的整个叙述,看看冯琼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瞎说什么啊。”新娘冲冯琼叫。

  冯琼只是微笑。

  “我知道你崇拜你爸爸,”他对丁露说,“在你心里,你爸爸就是个完人,善良、彬彬有礼、豪爽、乐于助人,但你恐怕不知道,你爸爸蹲过一个月的看守所,是杀人的犯罪嫌疑人。这么重要的经历,你这个完美的爸爸大概没有告诉你。这么重要的经历,他估计也不会告诉别的亲朋好友。他很善于伪装,知道该说什么,对自己有利,也知道该隐瞒什么。”

  丁露哑口无言。

  没想到,是大姨先跳了出来,大骂冯琼。

  娘家人也跟着骚动。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娘家人不能被外人欺负啊。

  这时候,蒋虎那一桌小伙子派上了用场。

  谁敢叫,那几个黑社会的小伙子就点着谁的鼻子,让她安静一点儿,听冯琼继续往下说。

  来的都是正经人家,并不经常接触这些气势汹汹的狠人,一般都偃旗息鼓了。

  慢慢的,娘家的抗议声不多了。

  大家的目光又都聚焦到了丁伟身上。

  丁伟倒不慌不忙。

  “让他说完。”丁伟说。

  这有点出乎冯琼的预料。

  他本来以为,丁伟会狡辩,会恼羞成怒。

  “我在市环保局有点关系,我负责的几件环保方面的案子,处理得都不错,”冯琼说,“而我这位老丈人开的厂子,环保方面出了点问题,他居然登门找到了我,我不得不说,苍天有眼啊。

  “我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最大的原因就是,我的仇人在这个城市,离仇人越近,越方便报仇。我是干律师的,有一定的便利,来到这个城市,我很快就调查出来,我的仇人在哪儿,在干什么。

  “仇人主动联系我,这我万万没想到的。”

  冯琼看了一眼丁露。

  丁露也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冯琼。

  冯琼突然发现,他不敢直视丁露的眼睛。

  他只好避开了。

  “我当然要好好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接近仇人,了解仇人,好制定复仇计划。”冯琼说,“我搞清楚了,仇人的主要客户是谁,也知道他的厂子最近经营情况不那么好,仅仅能够还得起银行利息,本金都难以保证,还知道他最珍爱什么。”

  冯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丁露。

  丁露正冷冷地盯着他。

  冯琼感到了一丝凉意。

  他不得不振作一下,才能积蓄起来情绪,往下说。

  “我思考再三,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计划,我要当着他最重要的客户的面,当着贷他款的银行经理的面,当着他所有亲朋好友的面,揭穿他的伪装,让大家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做过什么样的事。”冯琼说。

  即使到现在,冯琼还是为自己完美的计划洋洋得意。

  “而且,我不违法,他拿我没办法。我说的都是实情,我这老丈人就曾是杀害我父亲的犯罪嫌疑人,他因此还蹲了一个月的看守所,这他怎么都否认不了。”冯琼说,“另外,就在今天上午,他违背环保局的禁令,为一批订单赶工时,被环保督查组查住了,而且,我还可以告诉大家,这是国家的环保督查组,级别高,做工作都难做,他一定会面临巨额罚款。不错,不错,爆料的是我,就是我,嘿嘿嘿。”

  冯琼大笑起来。

  肆无忌惮地大笑。

  丁伟还是不慌不忙的。

  冯琼决定刺激一下仇人。

  “老丈人,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大家说吗?”冯琼问丁伟。

  丁伟回答了他。

  “有啊。我等你说完了,我想说两句。”丁伟说。

  “我说完了,你请上台,向你所有的亲朋好友,狡辩两句吧。”冯琼挖苦丁伟。

  丁伟接招了。

  丁伟拿掉嘴里的药棉,真走上了主持台。

  冯琼假惺惺递过来的麦克风,他也稳稳地接住了。

  “没想到,你就是我同事的儿子。”丁伟说,他讲话还略微有些漏风。

  冯琼摊了摊手。

  丁伟又望着冯琼的母亲。

  “我也没认出来你,不好意思。”他说。

  冯琼又讽刺他。

  “哟,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彬彬有礼啊,真够能装的啊。”冯琼说。

  丁伟笑。

  他并没有受到冯琼的影响。

  “不好意思,是我做得不对,没有早点找到你,告诉你实情,让你一直沉浸在仇恨之中。这确实是我的错,我有很大的责任。”他对冯琼说。

  冯琼冷笑。

  “实情?嘿嘿,那你就说说你的实情呗,让你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听听你的狡辩。”冯琼说。

  丁伟又望着冯琼的母亲。

  “出事前的一周,老冯回过一趟老家,那次回去,你没觉得怪怪的吗?”他问冯琼的母亲。

  那次丈夫回去,确实有点怪。

  所有的亲人,他都走到了,说话也挺奇怪的,后来大家回忆起来,都认为他对自己的死亡还是有一定预感的。

  但是,冯琼的母亲却什么也没有回答丁伟。

  丁伟并不介意。

  “实际上,那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丁伟说。

  然后,丁伟又看着冯琼。

  “你父亲出事时,为什么把你的照片放在衬衣口袋里?其实,也不是偶然。”丁伟说。

  这次,冯琼没有讽刺丁伟。

  丁伟又瞧着冯琼的母亲。

  “你大概注意到,老冯生前的那半年,食欲不那么好,吃什么都想吐,对吧?”他问冯琼的母亲。

  冯琼的母亲没有否认。

  “他得了胃癌。”丁伟说。

  冯琼大惊失色。他母亲也很震惊。

  丁伟微微笑着。

  “出事的前一周,他拿到了确诊,他那趟回老家,是向所有的亲人道别。”丁伟说。

  现场又静得出奇。

  “那天下大雨,停工了,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值班,负责检修机器。我的烟抽完了,我就打算去买一包烟,可工地门口已经出现了一个大水坑,我不知道深浅,就又转了回来。我发现,你爸爸正在搬开防护板,我很吃惊,问他在干什么。”丁伟对冯琼说。

  冯琼的脸变得异常苍白。

  丁伟笑笑,继续往下说。

  “你父亲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了我。”丁伟对冯琼说,“他告诉我,他拿到医院的确诊了,胃癌,已经是晚期了,那个时候的医疗条件,就是判了死刑。你父亲说,你才五岁,在农村,孤儿寡母的,将来一定非常艰辛,因此,他想伪造一次安全事故,让单位赔点钱,将来你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那时候没有保险,工资又低,你父亲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你父亲求我,请我保密,他的时间不多了,那天的机会如果错过,可能就再无机会。他再三求我,我终于点了点头,我没想到,他再没说什么,义无返顾地跳向了一端悬空的防护板。”

  冯琼完全呆住了。

  丁伟继续对他说话。

  “我震惊极了,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还是单身一人,一身的坏毛病,我根本没想到责任、牺牲之类的词儿,是你父亲的亲身示范,让我突然成熟了。”丁伟说。

  他歇了几秒钟。

  “别人的误解,警察的盘问,在看守所的那一个月,我也动摇过,想说出来实情,但我知道,我一说出来,你父亲的牺牲就什么也得不到了,他就白死了,他临死前的愿望也就落空了,因此,我忍到最后,啥也没说。”丁伟说。

  他在等冯琼的反馈。

  可冯琼能有什么反馈呢?

  他犹如被闪电击中。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来一点儿。

  “狡辩,都是狡辩。”他喃喃地说。

  丁伟一笑。

  “狡辩?我干嘛要狡辩呢?你夺走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没有啊。”他看了一眼女儿,女儿立即对他回馈了微笑,他又说:“至于银行贷款么,如果实在催得急,那就厂子倒闭吧。奔波了这么多年,也许,我真该休息休息了。老范,你的那批货耽误了,我会赔偿你的损失,让你满意。”

  冯琼的脑子终于能动一下了。

  职业本能又回来了。

  “哼,啥证据都没有,就凭你这几句话,就想歪曲事实,做梦。”他说。

  丁伟笑。

  “当然有证据呀。”丁伟说。

  “什么证据?”

  “那个城市第一医院的董大夫应该还在世,他是你父亲的医生,他当时给你父亲确诊的,事情过去以后,我找他了解过你父亲的情况,他应该是唯一的知情人。他也应该保存了你父亲的原始病历。”丁伟说。

  冯琼的眼睛完全没神了。

  丁伟不再搭理他。

  “走吧,露露,咱们回家吧。”丁伟对女儿说,微笑着。

  娘家人逐渐散去。

  冯琼走向最近的一把椅子,慢慢地坐了下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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